孙毅推开门时，听见屋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，是弹珠掉在地上的响。紧接着，是孙悠的声音，软乎乎的，带着点雀跃：“哥哥？”

孙毅嗯了一声，喉咙里发出低低的气音，大步跨进去，把桂花糕往桌上一放，伸手就往沙发摸去。

指尖触到一片温软——是她的头发

“我的好大孙，爷爷回来了。”

门口的声音像被风蚀过的木头，带着点颤巍巍的沙哑，却一下子撞碎了屋里的沉寂。孙毅转头时，正看见爷爷扶着门框往里挪，脊梁骨弯得像张拉满的弓，洗得发白的褂子空荡荡地晃着，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。可他那双深陷的眼窝却亮得很，看见孙毅时，浑浊的眼珠里突然迸出点光，张开的双臂像老树枝桠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暖意。

孙毅嘴角的痞气不知何时褪得一干二净，只剩下松快的弧度，朝他点了点头。刚要迎上去，爷爷已经攥住了我的手腕——他的手背上爬满了青筋，指关节肿得像老树根，掌心却烫得惊人，带着外面晨露的湿凉和阳光的余温。

“爷爷？”

沙发那边传来孙悠的声音，软乎乎的，带着点含混。她嘴里正叼着根橘子味的棒棒糖，腮帮子鼓得像只小青蛙，听见动静就循着声音转过脸，蒙着白纱的眼窝轻轻颤了颤，小手在沙发垫上摸索着撑起身子。

“哎，我的乖孙女哟。”爷爷的声音立刻软了八度，步子都比刚才稳了些。我顺势坐下，刚挨着沙发沿，就感觉脚踝被轻轻蹭了蹭——是孙悠的脚丫，光着，脚趾头蜷了蜷，像只找窝的小猫。

“哥哥，饿？”她的声音里裹着糖味的甜，小手已经在半空里摸索，指尖带着点沙发套的绒毛。孙毅伸手抓住她的脚踝往回一带，她“呀”一声笑出来，顺势就倒在孙毅怀里，胳膊像藤蔓似的缠上来：“吃的呢？”

孙毅从塑料袋里掏出桂花糕递过去，油纸被热气浸得发软。她一手抓一个，小口小口啃着，糖渣沾在嘴角，含糊不清地嘟囔：“甜……比上次的更甜。”我屈指刮了下她沾着糖渣的嘴角，看她眯起眼笑，睫毛在白纱上投下细碎的影子。

转头时，正撞见爷爷盯着两人，嘴角的皱纹堆成了沟壑，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，往怀里掏了掏。他摸了半天，才从褂子内袋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糖纸，里面裹着根草莓味的棒棒糖，塑料棍都被体温焐热了。

“给，”他往孙毅手里塞，声音压得低低的，“路边摊抢的，那婆娘追了我半条街。”孙毅捏着那根糖，糖纸在掌心硌出点纹路，突然想起小时候他总把别人给的糖藏在烟盒里，回来时糖都化了一半，却还是硬塞进自己嘴里。

孙毅把糖塞进裤兜，刚要往爷爷手里塞桂花糕，他却摆了摆手，眼尾的皱纹耷拉下来：“爷爷牙口不中用了，你们吃。”孙悠听见这话，举着半块桂花糕往爷爷那边递，胳膊伸得笔直：“爷爷尝尝，甜的。”

爷爷没接，只是用粗糙的指腹碰了碰她的手背，笑出了声。

“哥哥，我们晚上去麦田好不好？”孙悠突然往孙毅怀里蹭了蹭，声音软得像棉花，“想闻麦子的味道了。”孙毅刚要摇头，爷爷却叹了口气：“悠儿听话，等你哥过了十八岁生日，咱们去庙里祈福，回来就去麦田，成不？”

孙悠的肩膀立刻垮了，嘴里的棒棒糖“啪嗒”掉在沙发上，她也没捡，只是伸手揪住我的衣角，指尖微微发颤。孙毅知道她又想起去年秋天，爷爷也是这么说的，结果那场大雨连下了三天，等天晴时，麦子早就割完了。

夜幕刚漫过窗棂，孙毅洗漱完推门进房，就听见床垫“吱呀”一声。孙悠已经蜷在孙毅的床上，白纱被蹭到了额角，露出光洁的额头，听见孙毅的脚步声，突然支起上半身，像只警觉的小兔子：“是哥哥吗？”

孙毅走过去坐在床边，刚要刮她的鼻子，她却突然抓住孙毅的手腕，掌心滚烫，带着点被窝里的热气。“哥哥，”她的声音压得低低的，却藏不住狡黠，“我们翻墙出去吧？就去一小会儿。”

孙毅在她手心写：“爷爷会骂。”指尖刚划过“骂”字，她就往孙毅怀里钻，头发蹭得孙毅下巴发痒：“不嘛不嘛，哥哥最疼我了……”软乎乎的语调裹着撒娇，像颗刚剥壳的荔枝，甜得人心里发颤。孙毅叹了口气，屈指在她掌心敲了敲——这是“服了你”的意思。

孙悠立刻欢呼一声，熟练地攀上孙毅的背，小腿环住我的腰，力道紧得像怕摔下去。孙毅摸了摸她的膝盖，确认没磕着，才推开窗户。夜风带着凉意灌进来，吹得窗帘猎猎作响。二楼的高度对孙毅来说不算什么，屈膝，纵身，落地时像猫爪踩过棉絮，没发出半点声响。

孙悠在我背上咯咯地笑：“哥哥像大鸟。”孙毅拍了拍她的腿，加快了脚步。

田埂上的草沾着夜露，湿了孙毅的裤脚。刚靠近麦田，就听见麦穗摇晃的沙沙声，像无数只手在轻轻鼓掌。孙毅把妹妹放下来时，她立刻伸出手，指尖刚触到麦芒，就“呀”一声笑起来，细瘦的胳膊张开，像只展翅的白鸟。

“是麦子！”孙悠的声音亮得像星子，光着脚往麦浪里跑，白裙的裙摆扫过麦穗，带起一阵细碎的声响。我跟在她身后，眼盯着她的脚步，看她偶尔被土块绊得趔趄，却总能自己稳住，笑声像撒了把银珠子，滚得满地都是。

直到她跑得气喘吁吁，扶着腰喘气，孙毅才走过去背起她，找了块平整的岩石坐下。她趴在我肩头，呼吸里带着桂花糕的甜香，突然问：“哥哥，星星是什么样的？”

孙毅握住她的手，指尖在她掌心慢慢画：一轮弯月，周围是密密麻麻的小点。“像……好多好多小灯，挂在天上。”她的指尖跟着孙毅的动作动，轻声说：“比蜡烛亮吗？比杨大嫂家的灯泡还亮？”

“亮得多。”孙毅在她掌心重重一点，她就笑起来，头往孙毅颈窝里蹭：“要是能看见就好啦。”孙毅沉默着，摸出裤兜里那根草莓棒棒糖，剥开糖纸塞到她嘴里。甜腻的味道漫开来，她含着糖，声音含混不清：“哥哥，你说爷爷这次会不会骗我们？”

孙毅捏了捏她的手心——“不会”。

风突然大了些，麦浪翻涌起来，像片黑色的海。孙毅抬头看天，星子明明灭灭，不知怎么，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揪着，发紧。低头时，看见妹妹已经靠在孙毅怀里睡着了，白纱被风吹得贴在脸上，嘴角还沾着点糖渣。

孙毅把她往怀里紧了紧，让她听着我的心跳。远处的村庄只有零星的灯火，像沉在海底的珍珠。怀里的人呼吸均匀，可孙毅总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，像有什么事要发生。

麦浪还在沙沙地响，像是在说什么秘密。孙毅摸了摸孙悠额角的白纱，那里的皮肤光滑得很，却总让孙毅想起上次她摔倒时，血珠顺着脸颊往下滚的样子。

夜风卷着麦香扑过来，孙毅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，在心里说：有哥在，啥都别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