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 虎啸里的血痕
第6章 虎啸里的血痕
盛夏的空气稠得像化不开的糖浆,裹着股子说不清的甜腥气,吸进肺里都觉得黏糊糊的,带着山涧的潮气和腐叶的霉味。山道蜿蜒得像条被踩扁的蛇,碎石混着松针在孙毅军靴底下咯吱作响,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,靴底的纹路里嵌满了泥土,沉甸甸的。
黄毛跟在孙毅身后,离得半步远,像只被拎着脖子的鹌鹑,后背的花衬衫早被汗水浸得透湿,贴在身上,显出嶙峋的肋骨架子。他时不时抬头张望,脖子伸得像只受惊的鹅,灌木丛里窜出只灰野兔,他都能吓得一哆嗦,攥着根枯树枝的手心全是黏腻的汗,树枝被他捏得变了形,梢头的皮都剥落了。
孙毅走得稳,左耳的银色耳钉在树荫里忽明忽暗,阳光透过叶隙照在上面,晃出细碎的光点。破洞牛仔裤被路边的荆棘勾出更多毛边,露出的膝盖上划了道血口子,血珠顺着小腿往下淌,渗进靴子里,黏糊糊的,孙毅却浑然不觉。走几步就停下,仰头看遮天蔽日的树冠——树叶被风掀得翻卷,露出灰白的背面,风是从东边来的,带着点山涧的凉气。喉咙里发出含糊的气音,是在问风,有没有闻见老虎的腥气。
黄毛赶紧凑过来,伸长脖子看孙毅用树枝在泥地上画的东西——孙毅先画了个圆脑袋,再添上两根竖线当耳朵,最后勾出满嘴尖牙,刚画完就狠狠一叉把它划掉,泥点溅到他鞋面上。他立刻缩了缩脖子,脸上挤出讨好的笑,眼角的淤青还没消(是昨天被孙毅揍的),此刻却笑得比哭还难看,知道这是在骂他情报不准。昨天吹得天花乱坠,说什么吊睛白额虎浑身金毛,现在连点虎毛都没见着,倒惹来一身蚊子包。
日头爬到头顶时,蝉鸣震得人耳膜发疼,像有无数只虫子在脑子里钻,吵得孙毅太阳穴突突直跳。黄毛抹了把脸,汗水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滴,砸在地上,瞬间就被晒干,只留下点白印。他舌头干得像块木头,几乎要贴在上颚,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孙毅的衣角,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,另一只手指了指前方那棵老枫树——得两人合抱才能围住,树皮裂得像老人的脸,树冠却像把巨伞,撑开大片阴凉,树根处还沾着前夜的露水,在阳光里泛着细碎的光,看着就凉快。
孙毅瞥了他一眼,靴尖踢开满地枯枝,枯枝发出脆响,惊得几只蚂蚁慌忙逃窜。率先在树根的凹陷处坐下,这地方背风,还能看见来时的路,心里踏实些。黄毛如蒙大赦,一屁股瘫在旁边,差点把地上的石头压碎,他从帆布包里摸出半瓶水,瓶盖拧了半天没拧开,急得用牙咬,牙印深深嵌在塑料盖上。好不容易打开了,又把瓶口擦了又擦(其实他袖口比瓶口还脏),才双手递过来,眼神里带着点讨好,像条摇尾巴的狗。
孙毅没接,只是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纸团——是莫知言的画像,被孙毅揉了又揉,边角都磨烂了,现在只剩下个模糊的轮廓,那颗泪痣倒还清晰,像滴没干的血。指尖摩挲着那道洇开的墨痕,心里那点不安又冒了出来,像藤蔓似的缠上心脏。那老头说的“孤独一生”总在耳边响,像根冰锥,冷得孙毅后颈发僵。
“老大,歇会儿再找?”黄毛壮着胆子开口,声音在寂静的山林里格外突兀,惊得旁边的草叶都抖了抖。“这林子邪乎得很,指不定老虎躲在哪个旮旯打盹……”他话没说完,孙毅反手就给了他一巴掌,不轻不重,却足够让他闭嘴。巴掌落在他后脑勺上,发出“啪”的一声,像打在块干柴上。
他缩着脖子嘿嘿笑,捡起块石子往林子里扔去。石子落地时,惊起几只灰雀,扑棱棱地飞向天际,翅膀带起的风拂过我的脸颊,带着点草木的腥气。孙毅盯着鸟群消失的方向,忽然想起妹妹总说,听见鸟叫就知道天放晴了,她喜欢晴天,说阳光晒在身上暖暖的,像哥哥手心的温度。
山风掠过树梢,老枫树的叶子沙沙作响,像谁在低声说话。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来,在孙毅和黄毛身上投下斑驳的光斑,晃得人眼晕。孙毅倚着树干闭目养神,喉结随着呼吸缓缓起伏,下巴上的胡茬扎得慌,是三天没刮了。黄毛盯着孙毅下颌的线条,眼神里有点发怵——镇上总有人传,说孙毅这哑巴能徒手掰断铁棍,说孙毅发狠时眼神比豺狼还凶。可他不知道,孙毅只有在想到妹妹可能出事时,才会露出那样的眼神。
去年冬天,孙悠发高烧,浑身烫得像团火,孙毅抱着她往医院跑,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,可怀里的人比雪还凉。在走廊里等医生时,黄毛正好被人打破头送进来,捂着脑袋哼哼唧唧。他后来跟人说,那天看见孙毅抱着个蒙眼的姑娘,眼神软得像水,可谁要是靠近半步,那眼神能杀人。其实他没说对,孙毅不是怕人靠近,是怕风把她身上的热气吹散了。
“咕噜——”黄毛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起来,在这安静的林子里格外响亮。他尴尬地捂住肚子,偷瞄孙毅的反应,见他没动,才敢从包里摸出块干硬的馒头,掰了一半递过来。孙毅摇了摇头,从口袋里摸出块油纸包着的东西——是出门前塞的绿豆糕,给孙悠留的,现在倒成了孙毅的念想。油纸被体温焐得发软,还能闻到淡淡的甜香。
孙毅突然睁眼,指了指西边的山坳——那里蒸腾着热气,几缕白雾在林间飘来飘去,像是藏着什么秘密,雾气里还裹着点若有若无的腥气,不是野兽的腥,是带着点甜的,像上次小悠摔破头时流的血。
黄毛的脸垮了下来,嘴角撇得能挂油瓶,却不敢说不,只能硬着头皮站起身,拍了拍屁股上的土,尘土飞扬,呛得他直咳嗽。继续跟着孙毅往林子深处走,他的脚步越来越沉,像灌了铅,嘴里念念有词,不知道在嘟囔些什么。
腐叶在脚下发出沉闷的碎裂声,像踩在谁的骨头渣上。越往深处走,空气里的腥气越重,还混着点潮湿的霉味,像是谁死在了这儿。黄毛缩着脖子跟在我身后,像只被拎着脖子的鸡,忽然他抽了抽鼻子,眼睛亮起来:“什么味儿?好像是肉香!”
拨开层层藤蔓,眼前豁然出现一圈垒砌的石灶,石头缝里还卡着点灰,像是刚用过不久。篝火堆里的炭块是暗红的,还在噼啪作响,火星子时不时溅起来,落在旁边的草叶上,烫出一个个小洞。铁架上挂着块焦黑的肉,油珠子顺着铁架往下滴,落在炭上,冒起阵阵白烟,那股甜腥气就是从这儿来的。
“老大,这荒郊野岭的谁……”黄毛话没说完,就伸手扯下一块肉,油星子烫得他直甩手,却还是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。下一秒,他剧烈地咳嗽起来,脸涨得通红,把肉全吐在地上,碎屑混着口水溅在杂草间:“这什么玩意儿!比我妈煮的中药还苦!”他踹了踹石灶,扬起的灰烬迷得他直揉眼睛,眼泪鼻涕糊了一脸,看着格外滑稽。
孙毅却没动,盯着那块焦肉——看纹理,像是某种野兽的腿,肌肉纤维粗得很,绝不是野猪。银链随着孙毅急促的呼吸微微晃动,后背上突然泛起一阵寒意,像是被无形的利爪扫过,汗毛全竖了起来,比刚才被蚊子叮还痒。孙毅猛地转身,只看见摇晃的树影在地面投下扭曲的轮廓,像无数只手在乱舞,风里的腥气更浓了。
正要收回视线,余光里闪过一抹金棕色——二十米开外的蕨类植物间,横躺着个东西,被草叶盖着,只露出点皮毛。孙毅走过去拨开草叶,心猛地一沉——是具幼虎尸体,也就半大猫那么大,四肢还没长开,脖颈处有个深深的咬痕,边缘的皮肉翻卷着,还在往外渗血,皮毛上凝结的血痂泛着诡异的黑紫色,像是中了毒。
孙毅的手指刚触到幼虎僵硬的前爪,刺骨的风突然从头顶压下来,带着浓烈的腥臊气,像块巨石砸向自己的天灵盖。瞳孔骤缩的瞬间,孙毅本能地侧身撞向还在骂骂咧咧的黄毛——他离自己最近,这一下用了十足的力气,两人重重摔进腐叶堆,发出“噗”的一声闷响,腐叶没到了膝盖,带着股腐烂的甜腥味。
几乎是同时,一道黑影挟着破空声掠过两人刚才站立的位置。成年猛虎的利爪擦着孙毅的耳际扫过,带起的劲风掀翻了孙毅额前的碎发,在地面犁出五道深可见骨的沟壑,泥土飞溅到孙毅脸上,带着股腥气。他甚至能看见它爪子上的倒刺,闪着寒光,像把小刀子。
黄毛瘫在腐叶堆里,迷彩裤早被灌木撕成了破布条,后颈火辣辣地疼——刚才老虎跃起时带起的劲风,生生在他皮肉上刮出三道血痕,血珠正往外冒,混着汗水往下淌。“山君饶命!山君大人……”他一边胡言乱语地求饶,一边手脚并用地往前爬,膝盖在碎石上蹭过,血珠渗出来,在枯叶上晕开暗红的痕迹,像条扭曲的蛇。
忽然,头顶传来空气撕裂的尖啸——老虎又扑过来了!它的尾巴像根鞭子,扫得旁边的小树哗哗作响。黄毛惊恐地抬头,脸白得像纸,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,却看见孙毅如同黑豹般从旁边的树干上俯冲而下。孙毅刚才摔倒时顺势抓住了一根粗枝,借着反弹的力道跃了起来,军靴裹挟着千钧之力,带着风声,重重砸在老虎的天灵盖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