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章 捧住一枚柳叶
第5章 捧住一枚柳叶
“前辈说笑了,身体发肤受之父母,本就没有是非之论。“方塘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,不着痕迹地调整吐纳,让紧绷的肌肉松弛下来,拱手作揖道。
但叼着柳叶的男人嘴角微微扬起,抬手竟回了个江湖人惯用的抱刀礼。
这可把方塘噎住了,心想,这位前辈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啊。
李三金踉跄着直起身,也拱手作揖,声音颤抖,“请仙师恕罪,小塘子品行不佳,惹恼了仙师,回去小人肯定严厉管教。”
“你们的争斗我不感兴趣,”柳叶突然停在牙缝间,男人懒懒掀开眼皮,“便是血溅五步,与我何干?“
李三金也一时语塞,心中嘀咕,这仙人的做派,似乎不是很仙人呀。
他赶忙将求助的目光看向公孙康。
谁知公孙康也摇摇头,表示爱莫能助,此行出发之前,他就已经知道了顾辞寒的性格。
而公孙家老祖更是给出了四个字的评价,性情乖戾。
“这位仙师姓顾,名辞寒,来自四时宫白藏峰。”这时站在公孙康身后的面纱少女出声了,声音清冷,如同银铃。
“四时宫?”全场的人都蹦出一个疑问,大乾国疆域辽阔,并不缺少修仙势力,这四时宫怎么没有听说过呢?
顾辞寒摆摆手,“山野小派,不值一提,比不上你们大乾国的道门大家。”
“四时宫不在大乾国疆域之内,”面纱少女接着解释,“它位于东大陆。”
嘶……此话一出,引得金鹰镖局众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。
即使是大乾国再懵懂的孩童都会对这个世界的有一定的常识。
就像大乾国位于中大陆,占据了近六成的土地,除了一些不可知之地外,剩余两成由北方蛮族和南方妖族竞相瓜分。
东大陆,那是一块混乱的版域,远在几万里的东海之外,因为没有王朝的从中斡旋,各派修仙世家,宗门野蛮生长。每时每刻都会有新的势力建立,旧的势力灭亡。
但奇怪的是,即使东大陆内斗严重,但对于外来的入侵者却是同仇敌忾。
百年前,大乾国的上一任皇帝,那个威名赫赫的朔烬帝,在中大陆东征西伐,大乾国有如今的疆域,很大功劳都是在这位热衷于扩张版图的帝王。
但即使是这样雄韬武略的战争皇帝,仍在攻克东大陆中接连受阻,最终不得不放弃他的企图。
说者可能无心,但听者一定有意。
在方塘和李三金两个聪明人耳中,这相当于一个极为明显的信号——公孙家打算利用四时宫的能量重返朝堂。
公孙家的手都伸出大乾了吗。
像是看出了他们内心所想,顾辞寒不屑一顾,“我们与公孙家是有些交易,但除非公孙家生死存亡之际,否则我们不会出手干涉。四时宫注重修行,旨在追求长生大道,对于朝堂的政治冲突并不感兴趣。”
而公孙康也是点点头,肯定了这种说法。
那他为何要跟着公孙家前往帝都呢?这对于仙人又有何种利益可图呢?方塘在心中猜想。
“赢下公孙晟业只能证明你在同龄人的竞争力,但你是否能当这个向导,目前,我还没看到我想看到的。”
“晚辈愚钝,恳请前辈点明。”方塘再次拱手,可此时双手手心却已满是汗水。
“我没有看到真。”
“什么是真?”方塘不解。
“你会明白的,”顾辞寒没有过多说明,随后又问,“告诉我,小子,你怕死么?”
“不怕。”
“没有人不怕死,”顾辞寒眼睛微眯,“即使是炼气士寿元悠长,但最终难逃一死,他们修炼到这种境界都难以勘破生死大关,你说你可以么?”
方塘摇摇头,没说话。
他的丹田气海不是常人眼里堵塞封锁,而是被彻底打碎,虽侥幸活下来,但他也只能活到十八岁了。
治得好的伤叫病,治不好的,叫命,所以这个只能是命中注定。
他已经在这样的压力下活了那么久,久到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,仅仅是生死无法使他动摇。
顾辞寒想了想,“这样吧,接我一招,如何?”
“不妥!”李三金第一个出声反驳,也顾不得忤逆顾辞寒,惹他生气,“顾仙师,您是仙家大能,小塘子只是一介平民,凡夫俗胎又能承受多少的仙气斤两。”
“顾师叔,这种事儿戏不得,”面纱少女也开口劝说,“出发前你可是答应了师父要收起游戏心性。”
果然……李三金暗叹道,这少女刚刚将他剑震断的手段可不粗陋,李三金也是江湖老少,在跑镖的那些年不是没见过炼气士,但他们对于气的控制远比不上前者,原来她竟是四时宫的弟子。
方塘瞥了面纱女子一眼,却发现有些看不透后者的根底,像是隔雾观花。
“这小子的体魄可不弱啊,我看寻常筑炉境武夫都比之不过,”顾辞寒用戏谑的眼神看着方塘,“果然除了李乾坤,其他武夫真是越练越回去了。”
这下轮到公孙晟业羞愧万分,低着头涨红了脸,只好灰溜溜地从擂台上下来,站在面纱少女一旁不吭声。
“放心,我不用真气,不借天地,”顾辞寒将叼着的柳叶放在手心,“只要你能捧住这枚柳叶撑过三次呼吸,你就可以代替李三金成为这次阴山的向导,同时我还可以答应你一件不违反规矩的事。”
这里的三次呼吸不是时间上的观念,而是炼气士武夫转换气机的次数。
当顾辞寒说出后半句的时候,公孙家一方都不由倒吸一口气,也许井底之蛙的方塘现在并不知道这个承诺的价值,但当他眼界开阔了,他就会明白这个承诺可远远不是用金钱来衡量的。
“柳叶?”其实方塘一开始看到男子就疑惑了,现在乃是晚秋时节,哪有这么碧绿的柳叶?
“这是四时宫昭节峰上的柳叶,”面纱少女解释,“昭节峰在大神通的作用下常年处在春景,峰上栽种的柳树在天地灵气的滋养下也带着灵气,是一味不错的药品,不是法器,放心即可。”
方塘稍加思索,点点头,最终答应下来。
看见方塘同意,顾辞寒也不磨迹,右脚跺在青石板的积水上,溅起一圈涟漪。
溅起的水花并没有落回地面,反而漾开一层水膜,将整个演武场包裹起来。
“不用紧张,我屏蔽了此处天机,”顾辞寒解释,“出手的动静太大,怕被有心人探查。”
随后,男子伸出右手,那枚碧绿的柳叶无风自动,如同湖中扁舟,缓缓向空中飘去,最后停滞于顾辞寒和方塘之间。
“去。”顾辞寒轻轻吐出一字,那柳叶竟以雨滴为桨,一点一点驶向方塘。
一枚柳叶会有多重,没有人会去思虑这个问题。
因为它太轻了,即使落在像徐溶月这样的清瘦少女身上,她也只会觉得有点痒罢了。
那么一个筑炉境的修炼者在催动气血的时候能爆发多大的力量?
曾有人特意记录过,即使是最不济的筑炉境,也能举起百斤重的巨石。
而在所有派别的修炼者中,一瞬间能爆发的肉身力量之最,非武夫莫属。
底子扎实的筑炉境武夫,真气流转之际,能在呼吸间将一匹汗血宝马掀翻。
没有真气伴身的方塘在纯粹力量上可能有所不如,但也不会差得太多。
少年双腿拉开一段距离,扎好马步,左手在胸前掐诀,形如利剑,右手负后虚握,像是藏鞘在背。
方塘周身开始冒出青色雾气,远远望去,就好像在雨中肆意燃烧的火苗。
“不错的引气法门,”顾辞寒啧啧称奇,“竟隐隐有着顶天立地的气势,从哪学来的?”
方塘巍然不动,神色认真,“前辈,恕在下不能告知。”
“有意思,真有意思。”公孙康茗了口茶,心想,这法门倒是有些熟悉,只是一时间记不起来在哪见过。
“他不是丹田堵塞,无法修炼么,又怎么会引气?”公孙晟业向面纱少女询问道。
“一般看来,丹田堵塞确实无法修炼,”面纱女子解释,“但是这并不代表他的修炼天赋不高。”
“所谓人身小天地,天地大人身,天地间存在着春夏秋冬,日月交替,人身也存在大小周天循环,就好比一滩死水是无法孕育生命,只有让它流动起来,才会出现转机,发生改变。”
“若一个人的丹田气海天生堵塞损坏,无法储存真气,更无法通过真气,那么真气也就不能流经身体经脉,洗涤污秽,滋养体魄,达到修炼的目的。”
“而这些通过引气法聚集来的真气只能待在经脉中,无法流动,如果不及时将这些真气排出体外,甚至有爆体而亡的危险。”
公孙晟业喉头耸动,“这家伙真是个疯子,为了提升气力,竟然用这样的办法,他真不怕死么。”
青衫鼓荡间,方塘周身真气如百川归海,尽数敛入右臂经脉。并指如剑的刹那,剑芒吞吐不定,竟在雨幕中划出一道新月弧光,随后稳稳钳住了柳叶。
这番流畅至极的动作让李薇薇想起了夏至时分,孩童们最喜欢的捉蝉游戏。
那抹翠色微微颤鸣,不服输的挣扎。
接住了!金鹰镖局在场所有人看见此情此景都不由振奋起来。
局势颠倒就在一瞬之间,柳叶在少年指间化作活物,嗡鸣声陡然拔高九重。
举着蛛网的顽童总以为蝉翼震颤不过掌心风,却不知薄翅掀起的声浪足以刺破耳膜。
那已不是夏蝉慵懒的长调,而是千万柄袖剑在青瓷盏中迸发的清越颤音。
方塘足下青砖先绽开蛛网纹,继而层层叠叠的裂痕如墨菊盛放。雨珠悬在半空炸成齑粉,少年袍角翻飞,整个人竟被这片轻飘飘的碧色压得寸寸下陷。
“公子!”徐溶月花容失色。
在少年与柳叶的第一次抗衡中,后者牢牢占据了上风。
方塘没有回应徐溶月,因为他做不到。
虽然少年勉强接住刚刚的那波冲击,但是他的五脏六腑已经遭受了严重损伤。
只是一片柳叶,骗人的吧。李薇薇下意识捂住了嘴,因为她清楚看见了方塘嘴角流下的一丝鲜血。
公孙晟业冷哼一声,任你是天生神力又当如何,依然是个凡胎肉体的普通人罢了。
武夫真气游走四肢百骸,皮糙肉厚,若是换作他来承受冲击,必然不可能受这么重的伤。
“小子,现在放弃还来得及,”顾辞寒笑笑,“第一次只是小试牛刀,若硬接后两招的话,那可真会有性命危险。”
“当然嘛,我会救你,只是……”
顾辞寒没有说下去,但少年很清楚,一旦他放弃或者失败,他都会失去前往帝都的机会,而李三金会被迫踏上那条令他痛苦万分的送镖道路。
令在意的人难过,这种感觉方塘很讨厌,因为他曾发誓过再也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。
雨丝如悬在天地间的琴弦,一遍又一遍冲刷着少年的全身,不断扣动着他急速跳动的心脏。
方塘摇摇头,吐出浊血,重新摆好姿势,一如往常千百次的修行一样。
隔着雨幕,演武场每个人都能清楚看到少年的眸子十分明亮,透露着难以明说的执拗。
就像梁万说的那样,方塘是个很奇怪的人,他比谁都冷静,又比谁都不冷静。
最后,少年只是说了两字,声音不大但又震若雷霆。
“再来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