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章 绕绕糖的甜味
第5章 绕绕糖的甜味
开学那天的风带着点凉,吹得操场边的白杨树叶子沙沙响,像有谁在树梢上轻轻摇着串看不见的铃铛。林舟背着洗得发白的书包站在教学楼前,书包带子被母亲缝补过好几回,针脚密密匝匝的,蹭在肩膀上有点痒。校服领口被母亲用烙铁熨得笔挺,浆过的布料硬邦邦地抵着下巴,他忍不住用手指卷着衣角,卷了又展,展了又卷,直到布料起了层细毛。
教学楼的墙是浅灰色的,墙根处长着几丛狗尾草,草穗子在风里摇摇晃晃。新教室在二楼最东头,门是浅蓝色的,边缘掉了块漆,露出底下的木头颜色,像块没擦干净的补丁。门牌上写着“三年级(2)班”,字是烫金的,被阳光照得发亮,晃得林舟眼睛有点花。他数着楼梯台阶往上走,每一步都踩得格外重,水泥台阶被磨得发亮,映出他模糊的影子,像个缩在地上的小老头。
走廊里飘着粉笔灰的味道,混着隔壁班窗台上月季花的香。林舟站在教室门口往里看,三十多张课桌椅摆得整整齐齐,桌面是深棕色的,有些地方被刻出歪歪扭扭的小图案,像谁偷偷画的小蚂蚁。靠窗的位置有束阳光斜斜地照进来,在地上投下长方形的光斑,里面浮动着无数细小的尘埃,像群跳着舞的金虫子。
“进来吧,别站在门口啦。”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。林舟猛地回头,撞进一双笑眯眯的眼睛里——班主任姓张,戴着副细框眼镜,镜片后的眼睛弯成两道月牙,鼻梁上有点浅浅的晒斑。她手里拿着本厚厚的点名册,封面是红色的,边角被磨得发毛。“我叫张敏,以后就是你们的班主任啦。”她说话时总爱笑,声音像浸了温水的棉花,软乎乎的。
点名册被翻开时,发出“哗啦”一声轻响。“王浩宇?”“到!”“李雨桐?”“到!”……名字一个个被念出来,林舟的心像揣了只小兔子,在胸口里蹦来蹦去。手心开始冒汗,他悄悄在裤子上蹭了蹭,布料被浸得发潮,留下淡淡的印子。
“林舟?”
“到!”他猛地站起来,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“吱呀”一声,像根被拉紧的琴弦突然崩断。前排的同学纷纷回头看,有人忍不住“噗嗤”笑出了声。林舟的脸一下子红了,耳朵烫得像被太阳晒过的铁皮。
张老师指了指靠窗的位置:“你坐那里,同桌是苏晓。”
林舟低着头走过去,皮鞋底在地上蹭出慢吞吞的声响。靠窗的座位确实好,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,带着点白杨树的清香,拂在脸上凉丝丝的。他的同桌正低头用橡皮蹭着练习本,乌黑的头发扎成两个小辫子,发梢用粉色皮筋绑着,像两只停在肩头的粉蝴蝶。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得有点湿,贴在光洁的额头上,鼻尖上沾着点铅笔灰,像只刚偷吃完墨汁的小松鼠。
“你好,我叫苏晓。”她听见动静抬起头,眼睛又大又亮,像盛着两汪清水。她的声音细细的,像春日里刚融化的小溪,递过来一块橡皮,“你的橡皮好像掉了。”
林舟这才发现,自己那块缺角的橡皮滚到了她的椅子底下,边缘沾着点灰。他红着脸捡起来,手心的汗把橡皮捏得更软,淡绿色的橡皮表面被浸出一块深色的印子。“谢、谢谢。”他含糊地说了句,赶紧坐下翻开课本,心脏还在砰砰直跳,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。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,在苏晓的辫子上投下细碎的光斑,像撒了把金粉,晃得他不敢再抬头。
前几天两人几乎没说话。林舟忙着适应新课堂,老师讲的内容像串珍珠,他得赶紧用脑子串起来,生怕掉了一颗。苏晓总在低头写作业,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轻轻的,“沙沙沙”,像春蚕在啃桑叶。偶尔张老师让同桌互相检查练习册,苏晓才会把本子往他这边推推,手指点着其中一道题:“这道题的单位,是写‘厘米’还是‘米’?”她的指甲修剪得圆圆的,指甲缝里还沾着点蓝墨水,像藏着颗小小的蓝宝石。
林舟凑过去看,她的字迹娟秀,每个数字都写得方方正正,像列队的小士兵,不像自己的字,总歪歪扭扭地跑出格子,像群调皮的野孩子。“应该是厘米,”他指着题目里的“铅笔”,声音有点小,“铅笔没那么长。”苏晓“哦”了一声,低头改答案,辫子梢轻轻扫过他的胳膊,有点痒,像被小蚂蚁爬过。
熟悉起来是因为一道数学题。那天的家庭作业里有道附加题,画着三个叠在一起的正方体,问一共有多少个面露在外面。林舟对着题目琢磨了半天才算出答案,把草稿纸都画满了小方块。第二天收作业时,他瞥见苏晓的本子上是另一个结果,比自己的少了两个。
“你这个好像不对,”他忍不住开口,声音比平时大了点,周围的同学都看了过来。他赶紧低下头,拿过自己的练习册,指着草稿纸上的图,“这里,最底下的正方体,左右两边都有面露出来,你可能漏算了。”
苏晓眨了眨眼,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。她凑过来听,发间飘来点肥皂的清香,像雨后的槐树叶。等他讲完,她突然笑了,眼睛弯成和张老师一样的月牙:“原来如此!我爸昨天教我时,我走神看窗外的鸽子了,它们总在屋顶上散步,一扭一扭的,像在跳广场舞。”
林舟也跟着笑起来,心里的紧张像被风吹散的烟,一下子没了影。
从那以后,两人说话渐渐多了。课间苏晓会问他有没有带跳绳,她的跳绳是粉色的,手柄上缠着亮晶晶的胶带,是生日时姑姑送的。“你的绳子能跳双摇吗?”她仰着头问,辫子上的粉色皮筋晃来晃去。林舟摇摇头,他的绳子是母亲用旧毛线编的,总是缠在一起,跳不了几下就打结。
放学时林舟会等她收拾书包。苏晓的书包是卡通图案的,上面印着只米老鼠,拉链有点卡,每次拉都要费半天劲。“我帮你吧。”林舟伸出手,手指捏住拉链头轻轻一拉,“咔嗒”一声就合上了。苏晓笑着说“谢谢”,眼睛弯成了小月牙。两人并肩走出校门,影子在地上一会儿拉长,一会儿缩短,像两个追着玩的小木偶。
苏晓的家在胡同另一头,路过小卖部时,她总停下来看玻璃柜里的绕绕糖。小卖部的老板是个胖阿姨,总戴着顶蓝布帽,帽檐上绣着朵小菊花。玻璃柜擦得锃亮,里面码着各种零食:辣条、干脆面、泡泡糖,还有一排排的绕绕糖。
那糖是透明的,裹在透明塑料袋里,两根小木棍穿着,像块被拉长的玻璃。谁递过去一毛钱,胖阿姨就拿出糖,用手拽着木棍绕几圈,糖块在她手里越变越白,最后变成一团蓬松的棉花,塞给孩子时,还不忘叮嘱“慢点吃,别粘住牙”。
“我妈不让我多吃,说会蛀牙,”苏晓指着柜里最大的那块绕绕糖,眼睛亮晶晶的,那是五毛钱的,能绕出满满一大团,像朵大大的棉花云,“但我攒了三天的零花钱,今天能买两毛的。”她从口袋里摸出两枚硬币,是崭新的一毛硬币,在手心磕出“叮叮”的轻响,像只得意的小麻雀在唱歌。
林舟看着她举着绕绕糖回来,两根木棍在她手里转来转去,糖块被绕得像朵棉花。阳光照在糖上,透出淡淡的金黄色,甜丝丝的气息扑到他脸上,像刚打开的蜂蜜罐。“给你尝点?”苏晓把糖递过来,眼睛里闪着期待的光,“就一点点,不粘牙。”
他犹豫了一下,小心地咬了小口。甜味在舌尖炸开,像含了颗融化的太阳,顺着喉咙一直甜到心里。他赶紧点点头,说“好吃”,苏晓笑得更开心了,辫子上的粉色皮筋在阳光下跳来跳去。
后来他们总在放学后买绕绕糖。有时林舟带一毛,苏晓带两毛,就合买一块三毛的,你绕几圈,我绕几圈,看着糖块从透明变成奶白。林舟总学不会苏晓的手法,她绕糖时手腕轻轻一转,糖块就像听话的小狗,乖乖地缠在木棍上;他一使劲,糖块“啪”地断成两截,惹得苏晓直笑:“你轻点呀,它怕疼呢。”
有次苏晓的糖掉在了地上,沾了层灰。她“呀”了一声,眼圈一下子红了,大颗大颗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,像要掉下来的珍珠。林舟赶紧把自己的递过去:“我不爱吃甜的,给你。”其实他心里有点舍不得,那糖是他用攒了两天的零花钱买的,但看她接过糖时破涕为笑的样子,眼角还挂着泪珠,像沾着露水的花朵,手心的汗好像都甜了些。
张老师偶尔会在课堂上表扬他们:“林舟和苏晓的作业,总是对得最齐的。”全班同学的目光都投过来,林舟的脸有点烫,偷偷看苏晓,她正低头抿着嘴笑,嘴角的梨涡浅浅的,辫子上的粉色皮筋在阳光下闪了闪,像颗小小的绕绕糖。
课间操时,他们排在相邻的位置。广播里的音乐有点跑调,“一二三四,五六七八”,节奏慢悠悠的。林舟的动作总是跟不上,胳膊伸得像根僵硬的木棍,苏晓就偷偷在旁边给他打手势,手指弯一下是“向左转”,伸直了是“举高”。有次被体育老师看见,笑着说:“苏晓是林舟的小老师呀。”苏晓的脸一下子红了,像熟透的苹果。
美术课上,老师让画“我的同桌”。林舟拿着蜡笔,盯着苏晓的辫子看了半天,小心翼翼地涂粉色,生怕涂出了线。苏晓画他时,把他的头发画得黑黑的,眼睛圆圆的,还在旁边画了颗绕绕糖,糖上缠着两根小木棍。“给你。”她把画递过来,纸上还沾着点蜡笔屑,像撒了把彩色的星星。林舟把画折成小方块,放进书包最里层,生怕被揉坏了。
天气渐渐凉了,白杨树的叶子开始泛黄,一片片落下来,像蝴蝶在飞。放学的铃声响起来时,夕阳把教室的窗户染成了橘红色,玻璃上的水汽被映得暖暖的。苏晓已经收拾好书包,正拿着绕绕糖在手里转,糖块的甜味混着她发间的皂角香,飘在风里。林舟背起书包,看了眼她练习册上的红勾,整整齐齐的,像列队的小旗子。
他突然觉得,开学好像也没那么糟。至少每天能和苏晓一起讨论题目,能分享一块甜甜的绕绕糖,能在夕阳下一起走出校门,看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。风从窗户吹进来,带着点桂花的香,林舟的心里像揣了块融化的绕绕糖,甜丝丝的,暖暖的。
苏晓冲他挥挥手:“明天见!”
“明天见。”林舟也挥挥手,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胡同口,辫子上的粉色皮筋在暮色里闪了闪,像颗不会熄灭的小星星。他转身往家走,书包里的画片硌着后背,像块甜甜的记忆,藏在心里最软的地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