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日烛世

关灯 护眼    字体:

第8章 得见许冬枝,大荣县老乡

最新网址:m.biquw.cc

又过了一天。

望陋山中的天罗地网,收得更紧了。除了秦府的爪牙,南中县的捕快衙役也加入进来,百八十号人散布山中。

鹿沉身强体壮,下手又狠又准,实在难缠。追兵们不敢大意,布设严密,重兵扼守着几处山中要道,不紧不慢,一层层向上收网。

在这情况下,谁也不知道,已经有人捷足先登,找到了鹿沉。

睁开眼睛,鹿沉结束一个时辰左右的长眠,正待起身,却见着个貌美少女,不知何时已静立在他身前,仿佛等待许久。

无论怎么看,她都美得惊人,年纪不大,笑靥如花,纤腰上悬着一柄小巧玲珑的刀,刀柄系着红绳。

鹿沉站起身来,面色无有波澜变化,他知道变化没用,亦实在懒得变化,只是眸瞳中亮堂了一下。

在昨日脚下死人嘴巴里,他已知道有个叫“许冬枝”的女人,是秦子尘的“新师父”。

“牛奴儿啊,我找你好久了,你可真难追。”

许冬枝的语气带着点娇嗔埋怨,唇角弯起明媚的弧度,“刚见到你,就知道传言是假的。你不是牛,也不是狗,原来是头猛虎。”

“你听说了我,我也听说了你。一截神锋真传,许冬枝,用刀的。”鹿沉看向她腰间那柄小巧的刀,“你肯定很强,那小畜生花了多少钱?”

许冬枝轻舒食、中、无名三指,“三十雪花纹银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如何?三十两便能请动我,该极廉价实惠吧?”

“太贵。”鹿沉摇头,“我鬻身秦家,不过三贯铜钱。你的价,千倍于我。”

“那是他们有眼无珠。”

许冬枝柔荑轻点刀镡,震出清音,煞是好听。似安慰鹿沉,又自矜身价:“你如今也少说三十两,我嘛……合该三万两。”

眸中异彩流转,话锋陡转:“闲话休提,把你念灯点燃,容我观上一观。”

“念灯点燃?”

“你头疼时便是。念灯乍燃,心神负担,泥丸宫自然剧痛。”许冬枝纤指点额,宛若师者教诲徒儿,“往后便好,越用,越上瘾。”

话音未落,鹿沉足下一踏,如沉雷闷响,枝头栖叶未落,浮尘未扬,人已至许冬枝咫尺。

他那巍峨身躯带起的狂风,投下的阴影,瞬间席卷了那玲珑身影。那纯粹是力量、速度与山崩般压迫感带来的震慑,足以令凡人心胆俱裂。

但他没动。

“好一朵旺盛念灯,其焰煌煌,足一寸长了。”

许冬枝仰头,仿佛看到了常人看不见的景象,玉脸上绽开饶有兴致的浅笑,歪头问:“怎么不出手?小瞧我啊?”

“不是。”

明知她与秦子尘一伙,鹿沉戾气却不如先前炽烈。灵台一片澄澈,洞若观火,清晰地感觉到这女人身上没有丝毫敌意。

他解释:“知道你强,但我没有切齿焚心之恨,便难出全力。迄今一路拼杀,无不是向死决绝,念头紧绷,你死我活。刚才我想出手,可惜心不够空,杂念未净,不够快,也不够狠。”

“明白了,沸心血特征,须得心我如一,情动于中,形神交感,如薪火相燃,无有间隙……欲见你的身手,倒是不易。”

许冬枝臻首微点,素手轻舒,探向耳畔云鬓,食中二指捻住一线幽微的银芒,轻轻一晃,一抖,一甩。轻如鸿羽,疾似惊电。

她问:“如今,念纯否?”

他色变动容,寒潭投石,心旌剧摇。一刀应念而飞,刀光暴涨又倏然凝滞,停在许冬枝额前半寸。

中了?

“中了。”

许冬枝抚掌轻笑,“噫,非是你中,而是我中了呀。”

但闻清越微鸣,刀身上银光忽现,上半截悄然滑落,一分为二。

鹿沉沉默不语,丢下手中已称不上凶器的断刀,手抚脸颊,一道血痕半寸,并未伤及根本,反而在外貌上增添几分男儿矫英之气。

一缕青丝,断金截铁,留痕于肤。

“你对念灯的运用,还太粗浅懵懂。念灯燃起志火,志火所及,心气方能勃发。这心气,便是常人所说的勇气、戾气、杀气……乃至一切气,是人身最宝贵神奇之物,能化有限为无限,一株草也能斩落日月星辰。”

许冬枝悠然叹道,“念灯初燃三小境,烛照形骸十重关,服元得气三大境,斋主人,真住我。五大境界,我在第三境‘服元得气’的‘奇经异脉’关口。你不如我,天经地义,不用颓丧。”

“……我不懂。”

“自然不懂,大道渊深,武道之理尤如星汉渺渺,非朝夕可悟……”

“不是指这些玄虚的武理——虽然也不懂——我是说你!你究竟想干什么?”

鹿沉皱眉,看着这个拿腔拿调的女人,“你是秦子尘的师父,自然站在他那边,前来拿我。既然找到,杀我不过几招的事,动手便是。丑话说前头,虽非对手,我也断不会束手待毙。”

说到这里,他仍然手按刀柄,按得用力,也用心,简直是死亡也不能分开。

“谁说要对你动手?”

“什么?”

“我不仅没说过要动手,更不是那小畜生的师父。”

“不是他师父?”鹿沉目光如电,上下扫视许冬枝,忽然发出两声冷峭的嗤笑,“嘿嘿。”

“不信?骗他的啦!谁愿意当他师父?他本就蠢笨,学不会真本事。就算侥幸学了点皮毛,翅膀硬了,怕是要吃了我呢。”

许冬枝粲然一笑,露出一口白牙,“反倒是你,才该是我徒弟!拜我为师,无论你想躲进深山,还是想杀秦子尘,都易如反掌。前提是……嘿嘿,答我一个问题。”

鹿沉眯眼,仔细审视这个琢磨不透的女人。许冬枝像是要竭力证明自己,笑得愈发灿烂,白牙晃眼。

“……问吧。”

“听秦子尘说你的过往,八年前卖身到秦府……老家可是合山州大荣县?那年遭了赤地千里的大旱,才流落到这儿的?”

许冬枝说到此处,神色稍见肃穆,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,泄露了一丝心绪。

“是又如何?”

问题很意外,鹿沉没有隐瞒。

随即,他便愕然看到,许冬枝的身子微微颤抖起来,手指死死捏住衣角,明亮的眼眸闪动着,眼圈竟微微发红,就那么直直地盯着他。

“好,那就好极了。鹿家臭小子,你忘性可真大!”

许冬枝哽咽着,却又笑骂着。

“可还记着桃园故人吗?”

……

合山州,天下十三州之一,取“群山合抱”之意。大荣县是合山州里一个以种桃闻名的地方,藏在群山环抱之中,地势平坦,沃野铺展,溪流如带。

这里种桃千年,地底隐有火山余息,土壤赤红如丹砂,富含奇异养分,得天独厚。靠山吃山,靠水吃水,县民世代以种桃为生。

春来时,桃花漫山遍野,灼灼其华;夏日里,果实累累,压弯枝头。这里的桃子个大汁多,甘甜沁心,历来是贡品首选,远销州府内外,博得“桃园”美誉。

鹿沉猝然听闻“桃园故人”四字,猛地瞪大眼睛,从陌生又熟悉的记忆深处,挖出一个矮矮小小、扎着总角、脸蛋脏兮兮的身影,失神喃喃:“……许家丫头?”

“鹿家大块头。”许冬枝声音里带着幽怨,“现在才想起来啊。”

群山环抱着大荣,也仿佛把人心锁住了,少见外人。山里的孩子从小看到的、学到的,无非是选种施肥,修枝剪叶,长大了也离不开伺候桃树的本事,代代如此。

裁缝的孩子是裁缝,商人的孩子是商人,木匠铁匠的孩子也还是木匠铁匠,最多的是种桃农人的孩子,变成同样多的种桃农人。

盛夏时节,孩子们常聚在一起像蚂蚁一样摇晃桃树,等着成熟的果子砸中谁的脑袋,不管有虫没虫,就啃上一口,像一场刺激的赌局。这是鹿沉童年时的游戏,至今历历在目。

同样清晰的,还有一个特立独行的身影。她从不摇晃桃树,只是站在旁边,冷眼旁观,孑然独立,时而望着天上流云,时而低头看地上的蚂蚁。

和大部分大荣人不同,许家丫头的老爹曾走出大山,学过武艺,当过镖师。在外闯荡多年,直到年老力衰,干不动了,才回到故乡,放下了刀,拿起了锄头。

他忽略了一件事:自己可以忘掉过去,变回桃农。可他的孩子,却始终记得那些刀光剑影的故事,哪怕只是耳濡目染,从未亲历,也与大荣县里摇晃桃树的孩子们格格不入。

别人摇晃桃树时,只有她在讲故事。讲那些江湖事,也只有鹿沉一个人听。鹿沉好奇她的特立独行,而她眼中的鹿沉,未尝不是大荣孩子里特立独行的一个。

后来……没有后来了。

大荣县连旱五年,土地龟裂,桃树枯死,县民死的死,逃的逃,流离失所。鹿沉也随父母逃难到了南中县。父母身无长技,困苦终日,最终将他卖进了秦府。

他从未想过,此生此世,此情此景,竟能重逢故乡旧伴。

最新网址:m.biquw.cc
本章换源阅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