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何人？”

“是我。”

每一个字，都像烧红的烙铁，烫在他竭力维持的“忠义”铠甲上，发出滋滋的声响，露出底下血淋淋的迷茫与不甘。

脚步声自身后响起，沉稳而清晰，踩在沙砾地上，打破了校场的死寂。

“陈都尉。”

张辽身体猛地一僵，并未回头，只是那凝视军旗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，带着一种困兽般的警觉和深沉的疲惫。

“更深露重，将军何故独对此旗？”

陈洛的声音在寂静的校场上响起，不高，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，仿佛能直抵人心，

“这旗可与众多军旗，有何不同？”

他亦未着甲，只一身玄色劲装，悄然行至张辽身侧丈许之地停下，与他一同望向那面在夜风中呼号的军旗。

张辽沉默良久，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，声音干涩沙哑，如同砂纸摩擦，

“都尉，辽……心绪难平，故来此……静观军旗。”

他顿了顿，终究还是忍不住，带着一丝自嘲和深重的无奈，

“观此鹰击长空之姿，思己身……身陷泥沼之困。”

陈洛的目光从军旗上收回，落在张辽紧绷的侧脸上。

月光勾勒出他刚毅的轮廓，也映照出眉宇间那难以化开的郁结与挣扎。

“将军心中之困，洛或可猜得一二。”

陈洛的声音低沉而平缓，如同夜风拂过荒原，

“将军乃真豪杰，忠义之心，天地可鉴。

昔日追随董卓，虽有助纣之嫌，然董卓于将军，确曾倚重信任，未尝相负。”

他提及董卓，语气中并无苛责，反而带着一丝理解。

张辽身体剧震，猛地转头看向陈洛，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动！

陈洛竟能如此精准地道破他内心最复杂、最不愿为人知的角落——对董卓那矛盾的情感！

有对其暴行的痛恨，也有对其知遇之恩的复杂感念！

“不过，”

陈洛迎着他震惊的目光，继续道，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悲悯，

“然今日，将军身归吕布。吕布其人，反复无常，刻薄寡恩，猜忌之心尤甚董卓。

将军今日在我营中所见所闻，所思所虑，若有一言半语传回吕布耳中……”

他微微一顿，目光如炬，直视张辽骤然收缩的瞳孔，

“以吕布之性，将军自忖，下场如何？恐非‘不得重用’四字可轻描淡写吧？昔日丁原、董卓之鉴，殷鉴不远！”

“轰！”

陈洛这最后一句话，如同九天惊雷，狠狠劈在张辽心头！

丁原！董卓！

吕布两任义父的下场，血淋淋地浮现在眼前！

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，让他如坠冰窟！

“这，这，这——”

他所有的侥幸，所有的自我安慰，在这一刻被彻底击得粉碎！吕布的猜忌和残忍，他比任何人都清楚！

自己方才与其谈论，要是被他人听到会怎么办！

“开弓已无回头之箭。”

张辽的脸色在月光下惨白如纸，高大的身躯竟微微摇晃了一下。

他猛地闭上眼睛，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，再睁开时，眼中已是一片赤红，带着绝望的挣扎和深重的疲惫，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：

“都尉……所言……句句诛心！辽……辽何尝不知！”

他痛苦地喘息着，如同离水的鱼，

“然……辽本为汉臣，辗转飘零，今日所战，所为者……不过苟全性命于乱世，护一方袍泽妻小……苟安而已！忠义……呵……”

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笑，充满了自嘲与无尽的悲凉，

“这乱世之中，忠义二字，何其奢侈！何其可笑！”

“苟安？”

陈洛的声音陡然拔高，如同利剑出鞘，瞬间撕裂了张辽绝望的低语！

他踏前一步，玄衣在夜风中鼓荡，目光灼灼，如同燃烧的星辰，死死锁住张辽那双充满血丝、茫然痛苦的眼睛！

“张文远！”

陈洛直呼其名，声若洪钟，在空旷的校场上激荡回响，

“抬起头！看着这面旗！看着我！”

张辽被他气势所慑，下意识地抬起头。

陈洛伸手指向那猎猎狂舞的青鹰军旗，一字一句，斩钉截铁，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擂鼓，砸在校场的土地上，也砸在张辽濒临崩溃的心防之上：

“我陈洛，陈守仁！今日在此，以神亭岭下未死之残躯，以手中环首龙雀刀为誓！”

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刀，刀锋在月光下爆射出刺骨的寒芒，直指苍穹！

“此生此志，唯在辅佐刘玄德，匡扶社稷，再造炎汉！

非为裂土封王，非为争权夺地！

只为涤荡群丑，廓清寰宇，正此崩塌之天命！

还天下苍生一个朗朗乾坤！”

刀锋回转，直指脚下三尺之地！

陈洛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火焰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与至诚，穿透张辽眼中的迷茫与痛苦，直抵其灵魂最深处！

“将军若信我陈洛胸中此志，信我青羽军旗下此愿非虚！”

“此地三尺黄土，便是你我今日之誓台！”

“若将军愿弃暗投明，共扶汉室，陈洛在此立誓，必以国士待将军！

将军之才，必得施展！

将军之志，必得伸张！青羽军‘执干戈以卫社稷，守军法以护黎民！

驱虎狼而靖乱世，扶炎汉而致太平’之宏愿，便是将军未来堂堂正正、光耀千秋之大道！”

字字铿锵，如同金玉掷地！

那“再造炎汉”、“正此天命”、“堂堂正正”、“光耀千秋”的字眼，如同洪钟大吕，在张辽混乱绝望的心海中猛烈撞击，瞬间点燃了他内心深处那几乎被乱世尘烟彻底掩埋的、名为“忠义”与“志向”的火种！

死寂！

唯有军旗在夜风中狂舞的烈烈之声，如同战鼓在两人心头擂响！

张辽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，他死死地盯着陈洛那双燃烧着纯粹信念与至诚火焰的眼睛，又缓缓移向他脚下那被月光照亮的三尺之地。

所有的挣扎，所有的彷徨，所有的恐惧与不甘，在这一刻，在这面青鹰旗下，在这句“再造炎汉”的誓言前，如同冰雪般轰然消融！

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喉头，直冲眼底！

“呛啷——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