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爹…娘…债还清了…都还清了…是阿林…是阿林啊…”她语无伦次地呜咽着，泪水浸湿了胸前的衣襟。

收发室阿姨和闻声赶来的张莉等几个室友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。张莉赶紧蹲下身，用力抱住江月颤抖的肩膀：“月月！月月你怎么了？别吓我！出什么事了？”

江月哭得几乎脱力，说不出完整的句子，只是颤抖着手，把那张被泪水打湿的信纸递向张莉，手指用力地点着“都还清了”那几行字。

张莉疑惑地接过信，其他几个室友——上海来的娇小姐王薇薇，文静内向的图书管理员女儿陈静，还有大大咧咧的东北姑娘李红梅——也都围了过来，凑在一起看。

当她们的目光扫过那一个个被划掉的名字和债务数额，尤其是看到“李麻子那三十块本金，连本带利，一分不少…借据…！”时，几个女孩的眼睛都瞬间瞪大了。

“我的天…”王薇薇捂着嘴，小声惊呼，“这么多债…全还清了？”

“才一个多月？靠打鱼？”李红梅的嗓门最大，带着浓重的东北腔，充满了难以置信，“江月，你弟弟是海龙王转世吧？这也太神了！”

文静的陈静推了推眼镜，看着信纸上那力透纸背的字迹和旁边稚嫩的涂鸦，眼圈也微微红了，轻声说：“真不容易…你弟弟，太了不起了。”

张莉看完了信，又看了看蜷缩在地上、哭得像个孩子般的江月，瞬间明白了她为何如此崩溃。她用力搂紧江月，声音也哽咽了：“月月，别哭了！这是天大的好事啊！你弟弟太争气了！太棒了！你该高兴！快看看包裹里是什么？”

在室友们七手八脚的搀扶和安慰下，江月终于慢慢止住了哭泣。她抽噎着，用袖子胡乱抹着脸上的泪痕，眼睛红肿得像桃子。张莉帮她拆开了那个沉甸甸的油纸包裹。

一股浓郁、纯粹、带着阳光和大海气息的咸鲜味道瞬间在小小的收发室里弥漫开来！几条腌得金黄透亮、肉质厚实的咸鱼干，几罐色泽红亮、油汪汪的虾酱，还有几片边缘微微卷曲、透着琥珀光泽的干海带，静静地躺在油纸里。这朴素的渔家味道，此刻却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更令人心潮澎湃。

“哇！咸鱼干！看着就香！”李红梅眼睛发亮。

“这虾酱闻着好鲜啊！”王薇薇也吸了吸鼻子。

陈静拿起一片干海带，对着光看着：“晒得真好。”

江月颤抖着手，拿起一罐虾酱，冰凉的陶罐表面还带着海风的凉意。她又拿起那厚厚一沓五十元崭新的钞票。

钞票的边缘光滑，带着印刷厂特有的微涩触感，崭新得没有一丝褶皱。她甚至能想象弟弟是如何一笔一笔攒下它们，又是如何郑重地、带着骄傲和期盼将它们放进信封。

王薇薇柔声道：“月月，别难过了。有这样的弟弟，是福气。你更要好好努力，将来才能帮衬他，让他和小鱼过更好的日子，对不对？”

陈静默默地把那些咸鱼干、虾酱和海带仔细地重新包好，轻声说：“晚上，我们帮你一起，用这海带炖个汤吧？你弟弟的心意。”

室友们温暖的话语和关切的眼神，像一道道暖流，包裹着江月冰冷又激动的心。她看着手中崭新的钞票，看着包裹里散发着家乡味道的海货，再看看身边这群真诚的伙伴，心中那沉甸甸的愧疚和悲伤，终于被一种更为坚实的力量所取代。

夜深了。省城大学女生宿舍楼的灯光渐次熄灭。江月她们寝室的窗口，还透出一点昏黄的光晕。

小小的煤油炉上（学校严禁使用，但学生们偷偷备着），一只小铝锅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。浓郁的、混合着海洋气息的鲜香弥漫在整个寝室。

陈静小心地搅动着锅里的汤——几片泡发开的深褐色海带在清亮的汤水中舒展翻滚，如同海底飘摇的水草，几块江月分出来的、金黄的咸鱼干肉点缀其间，释放出浓缩的咸鲜。

“好香啊！”李红梅吸着鼻子，眼巴巴地盯着锅。

“这味道，跟咱们食堂的刷锅水真是天上地下！”张莉夸张地做了个深呼吸。

王薇薇则好奇地用筷子夹起一片煮软的海带，对着灯光看：“原来海带煮开了是这样的…真神奇。”

江月没有围在炉边。她坐在自己的书桌前，就着台灯温暖的光线，再次展开了弟弟的信。泪水早已干涸，在信纸上留下淡淡的痕迹。

这一次，她看得无比仔细，一字一句，仿佛要透过那略显稚拙的笔迹，触摸到弟弟在油灯下写信时的温度，感受到他撕毁借据时的扬眉吐气，看到他划着小船在晨曦中撒网的身影，看到他黝黑脸庞上淌下的汗水，看到他数着钞票时眼中闪烁的、如同星辰般的光亮…

她的指尖，轻轻拂过信纸背面小鱼那幅充满童趣的涂鸦。歪扭的房子，两个火柴小人，“姐姐”、“哥哥”，那条画满小叉叉、写着“好多鱼！”的船…她的嘴角，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，露出一丝温柔至极的笑意。

这是她的家。虽然破旧，虽然历经风雨，但此刻，它被弟弟用坚实的臂膀重新撑起，被小鱼的欢笑重新点亮。债务的阴霾散去，留下的是一片清澈明亮的天空。

她放下信纸，目光落在桌角。那里，安静地躺着那份早已写好的退学申请。粗糙的纸张上，“退学申请”几个字写得沉重而绝望。她伸出手，拿起那份申请，没有丝毫犹豫，双手捏住纸张的两端。

“嗤啦——！”

清脆的撕裂声在安静的寝室里响起，并不响亮，却带着一种斩断过往枷锁的决绝。纸张在她手中化为两半，再撕，变成碎片。

她起身，走到窗边，推开半扇窗。初冬微凉的夜风涌入。她松开手，那些承载着绝望和妥协的纸片，如同灰色的枯叶，被风卷着，打着旋儿，无声地飘落进楼下沉沉的夜色里，消失不见。

“月月？”张莉回过头，看到她站在窗边的背影。

江月转过身，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、卸下重负后的轻松与平静，还有眼底深处重新燃起的、灼灼的斗志。她走回桌边，拿起钢笔，抽出一张崭新的信纸。灯光下，她的侧影沉静而坚定。

阿林：

信和包裹都收到了。看到你说债都还清了，姐在收发室哭了一场，是高兴的！哭完了，心口压了几年的大石头，一下子就没了，整个人都轻快了。阿林，姐谢谢你！你受苦了！

姐真没用，本该是姐扛的担子…阿林，你是好样的！是咱爹娘的骄傲！是小鱼的靠山！也是姐的…英雄！

小鱼画的画，姐看到了，画得真好！告诉她，姐姐想她了，也想哥哥了。让她乖乖听哥哥和阿婆的话，等姐姐放假回去给她带城里的糖。

钱姐收到了，五十块，太多了！姐在学校用不了这么多。以后别寄这么多，你自己和小鱼也要吃好穿暖。咸鱼干、虾酱、海带都收到了，闻着就是家里的味道。刚才用海带炖了点汤，分给室友们尝了，她们都说鲜得掉眉毛！夸你会挑东西，夸阿婆手艺好！

阿林，你放心！姐听你的话，安心念书！再也不胡思乱想了！姐一定好好学，学到真本事！等姐学成了，找到好工作，就能帮衬家里，帮衬你！让你不用那么拼命，让小鱼能穿漂亮裙子，能去城里念书！让咱家的日子，越过越红火！

你在海上，千万小心！别逞强，别去太远太险的地方。平安回来比什么都重要！我和小鱼，在家等你。

姐：月

写完最后一个字，江月郑重地签上自己的名字，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。她的字迹清秀而有力，带着一种破茧而出的舒展。她将信纸折好，小心地放进信封。

寝室里，海带咸鱼汤的鲜香愈发浓郁。张莉盛好了几碗，招呼着：“来来来，江月家的‘英雄汤’好了！趁热喝！”

几个女孩围坐在小小的书桌旁，昏黄的灯光下，碗里升腾起袅袅的热气。江月捧起属于她的那一碗，温热的碗壁熨帖着掌心。她低下头，深深嗅了一口那熟悉得令人心颤的家乡味道，然后，小心地、珍惜地喝了一口。

汤很烫，带着海盐的咸鲜和海带特有的温润滑爽，咸鱼干的醇厚滋味在舌尖缓缓化开，一丝淡淡的、属于阳光晒制的微甜萦绕其中。

这味道，从舌尖一直暖到了心底最深处。这是自由的味道，是希望的味道，是弟弟用双手从风浪中打捞出的、稳稳托住她未来的味道。

她抬起头，看着灯光下室友们被热气熏红的脸庞和满足的笑容，看着窗外沉沉的、却已不再令人恐惧的夜色，眼中再无阴霾，只剩下如星子般坚定闪烁的光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