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怀脑中警铃大作，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抢前一步，再次“噗通”一声重重跪倒在邢隆面前，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与恳求：“公公息怒！此人…此人是卑职的…乡邻旧识！他不知此地凶险，绝非有意冲撞！求公公念他年老昏聩，饶他一条贱命！”

他额头深深抵在冰冷的泥地上，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，只求那“老仆”能逃过一劫。

邢隆正饶有兴致地摩挲着下巴，看着顾怀这突兀的举动和情急之下的告饶，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与探究。

你这小子，走的王都堂的门路，但却不认识人？未及他开口，侍立一旁的小太监已快步趋前，在大太监耳边低语了几句。

“哦？”邢隆细长的眉毛倏然高高挑起，脸上瞬间堆满了极其古怪、忍俊不禁又带着几分恍然大悟的笑容。

他看看跪在泥水里的顾怀，又看看那已走到近前、同样一脸愕然停住脚步的“老渔翁”，突然爆发出一阵洪钟般的大笑，笑得前仰后合：“哈哈哈！妙！妙啊！原来如此！咱家就道奇怪！拿着王象恒那老儿的拜帖，敢闯咱家这滩浑水的愣头青。也只有你这不懂礼数的小猴儿了，不然还能有谁？哈哈哈！”他指着顾怀，眼泪都快笑出来了，“快起来！快起来！你这傻猴儿，拜错真佛喽！”

顾怀被这突如其来的狂笑弄得茫然失措，怔怔抬头。

那“老渔翁”此时也已摘下竹笠，露出一张清癯矍铄、目光锐利如鹰隼的脸庞。

他看着跪在地上、一身泥水狼狈不堪的顾怀，又看看笑得开怀的邢隆，先是一愣，随即也抚掌朗声大笑起来，笑声爽朗洪亮，中气沛然，哪还有半分船上老仆的佝偻暮气？

他几步上前，伸手虚扶顾怀：“顾百户？快快请起！哎呀，老夫王象恒，昨日琐事缠身，未能亲迎，倒让你扑了个空，还累你跑到这河滩上来寻，闹出这般误会，实在是老夫怠慢了！”

王象恒？！应天巡抚？！

顾怀如遭九天雷霆贯顶，整个人都僵住了！他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这位笑容可掬、一身泥点粗布的老者，再回想官船上那个缠着自己讲“温酒斩华雄”、听到精彩处拍案叫绝的“老仆”…巨大的荒谬感和认知颠覆的冲击力让他一时竟忘了起身，只是呆呆地跪在冰冷的泥水里，嘴巴微张，脑中一片混沌，仿佛置身荒诞的梦境。

“那当日官船上隔间里的人是…”

“正是拙荆，她也爱听你的故事哩！”

邢隆在一旁笑得几乎喘不上气，指着王象恒：“都堂啊都堂！你这扮渔翁的瘾头是越发大了！连自家新来的下属都给蒙在鼓里！瞧把这小猴儿吓得，魂儿都快飞了！”

王象恒也笑得开怀，再次用力将顾怀搀扶起来，拍着他湿漉漉、沾满泥浆的肩膀，力道十足：“顾百户莫怪，老夫闲来无事，就爱扮个渔樵野老，体察些市井民情，也图个耳根清净。前些日子官船上，听你讲古，甚是精彩！这可不就是天定的缘分嘛！”

顾怀这才如梦初醒，连忙挣脱搀扶，躬身深揖，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：“卑职…卑职有眼无珠，未能识得抚台大人真颜，在船上多有唐突失礼，恳请大人恕罪！”

心中却已掀起滔天巨浪：官船偶遇，竟是巡抚微服私访！这南直隶的浑水，比他想象的还要深不可测！

“无妨！无伤大雅！坐，都坐下说话！”王象恒挥挥手，气度从容。

早有眼疾手快的小内侍飞快搬来几个铺着锦缎软垫的马扎，安置在水边一块平坦光洁的大青石旁。

邢隆当仁不让，大马金刀地坐了主位。

王象恒含笑陪坐下首，又招呼顾怀：“顾百户也坐！湿衣裹身，寒气侵体，可要换身干爽衣裳？莫要着了风寒。”

“谢抚台大人关怀，小子自幼习武，身子骨还算硬朗，不妨事。”

“那就快坐下歇息。”

顾怀哪里敢真坐？他紧紧抱着怀中那冰寒刺骨、邪气凛然的倭刀，如同抱着一个随时可能炸开的火药桶，躬身推辞：“公公、抚台大人尊前，卑职岂敢僭越？站着伺候二位大人便是。”

“诶，让你坐就坐！”邢隆今日兴致显然极高，指着另一个马扎，“今日河畔巧遇故人之子，又钓得这一尾黑鱼，更有老王你唱的这出好戏，咱家心里痛快！坐下，陪咱家说说话！”

顾怀这才诚惶诚恐地在马扎边缘坐了半个屁股，腰背挺得笔直，那柄邪刀被他牢牢箍在怀里，仿佛那不是刀，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。

三人落座，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沉寂。

邢隆眯着眼，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膝盖，目光落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。王象恒则捋着颌下几根稀疏的胡须，目光在顾怀怀中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长条状包裹上停留片刻，又若有所思地望向远方。

顾怀心念如电光火石般急转，目光扫过青花瓷缸里那条正缓缓游弋、恢复了几分生气的金鳞大鲤，脑中骤然灵光乍现！

他立刻起身，对着邢隆和王象恒深深一揖到底，姿态恭谨无比：“公公、抚台大人容禀！此黑鱼，蒙公公亲手垂钓，实乃祥瑞之兆，非凡俗池鱼可比。如此灵物，若只困于方寸缸中供人赏玩，未免暴殄天物，辜负了它这一身精粹灵韵。卑职…卑职斗胆，愿毛遂自荐，为二位大人亲手炙烤此鱼！”

开什么玩笑？既然马屁已经拍出去了，那索性就拍得更响亮、更荒诞些！

富贵险中求，荒诞处见真章！这烤黑鱼，便是他顾怀此刻能献上的最“赤诚”的投名状！

“哦？你竟通晓炙脍之道？”邢隆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，掠过一丝真正的兴味，目光落在顾怀身上。

王象恒也捋须含笑，眼中带着探究：“顾百户竟身怀此等市井雅技？这倒真是…出人意料！”

“卑职…略知皮毛，粗通一二。”顾怀垂首谦逊道，心中却稍定。前世在烧烤店烟熏火燎的打工经历，此刻竟成了在这龙潭虎穴中安身立命、媚上求存的救命稻草。

“好！甚好！咱家今日倒要品鉴品鉴你的手艺！”邢隆大手一挥，兴致被彻底勾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