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象恒面色瞬间肃然，拱手沉声道：“公公明鉴！赋税短缺，确有其因。一则是刁民奸商勾连，借去岁水旱之机，大肆瞒报田亩，抗缴税赋，此风渐长，已成顽疾！二则…”

他声音压得更低，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，确保万无一失：“…是借了海上的妖风！沿海走私，尤以闽浙海商勾结倭寇、佛郎机夷人为甚！他们将生丝、上等瓷器、茶叶等国之重利，绕开市舶司重重关卡，直接装船，运往南洋、东瀛！此乃蛀空国本之大蠹！下官已密遣心腹详查，只是…”

王象恒继续，但是语气带着深重的无奈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：“…此网盘根错节，根深蒂固，牵涉极广，非雷霆万钧之力，恐难撼动其根基啊。况且，京中尚有贵人…似与此事有所牵扯，更有公主那边…”

邢隆眯起了眼，枯瘦的手指捻动着腕间的紫檀佛珠，半晌无言。

河滩上，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河水永不停歇的呜咽，沉重的空气仿佛凝固，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
顾怀屏息凝神，垂手肃立，如同泥塑木雕，心中却已掀起滔天巨浪！

辽东兵变、江南走私、赋税亏空、朝堂倾轧…这些往日只存在于邸报和传闻中的国家危局，此刻竟如此赤裸、如此沉重地砸在他的面前！他抱着怀中那柄冰冷的邪刀，只觉得那刀鞘上传来的寒意，已透骨而入。

“水深？”邢隆终于开口，声音冷得像从九幽地府刮来的阴风，“再深的水，也淹不死真龙！淤泥多了，就该狠狠清一清！咱家倒要看看，是那些蠹虫的脖子硬，还是咱家这把老骨头磨的刀快！”

他目光如电，骤然扫过顾怀，最终钉在王象恒脸上：“王都堂，你尽管放手施为！东厂的番子，南镇抚司的缇骑，人手随你调用！务必给咱家把这窟窿堵死！把那些趴在国朝身上吸血的蠹虫，连根拔起，挫骨扬灰！辽东的事，自有京营和边军顶着！江南，必须稳如磐石！一丝一毫的风浪，都不能起！”

“本院知晓！公公请放心。”

邢隆的目光，终于转向一直如同背景般沉默侍立的顾怀，脸上重新挂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，仿佛刚才那肃穆只是幻觉：“顾家小六，今日这鱼，烤得甚合咱家脾胃。你也莫要干站着，坐下，尝尝你自己的手艺如何？”

顾怀心头警铃瞬间炸响！

与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心腹、南京守备太监，以及应天巡抚同席共食？这看似天大的恩宠，实则是将他置于烈焰之上炙烤！

岸边那些随从、护卫投来的目光，瞬间变得如同淬毒的钢针，嫉妒与审视几乎要将他洞穿！

顾怀几乎不假思索，立刻深深躬身，姿态恭谨到了极致，声音却带着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与一丝更大的诱惑：

“公公、抚台大人厚爱，卑职铭感五内，惶恐至极！然尊卑有序，上下有别，卑职微末之身，岂敢僭越与二位大人同席？能侍奉二位大人用膳，已是卑职祖上积德，三生有幸！况且…”

顾怀此时抬起头，脸上适时地露出一抹带着自信与神秘的笑容，目光诚恳：“…今日这烤鱼，卑职其实…只用了六七分心思。寒舍陋室之中，尚私藏了几味家传秘制的香料，乃先人所遗，非市井可得。若佐以此等河鲜一同炙烤，其鲜美甘醇，更胜今日十倍！待来日卑职备齐材料，定当焚香沐浴，精心炮制，亲自奉至二位大人尊前，再请品鉴一番！如此，方不负此等天地灵物，亦不负二位大人今日之青眼！”

他这一番话，看似谦卑推辞，实则精妙无比。

邢隆与王象恒对视一眼，都从对方眼中捕捉到一丝惊讶与深沉的玩味。

“哈哈哈！”刑隆爆发出一阵洪亮的笑声，指着顾怀对王象恒道，“瞧瞧！都堂你瞧瞧！顾家这小六，骨头硬得像铁，心思却活络得赛过水里的泥鳅！好！好得很！咱家就等着你这份‘更胜十倍’的心意！可莫要让咱家…等得太心焦了！”

他最后一句，笑意犹在，眼神却锐利如钩，带着不容拖延的深意。

王象恒此刻也捻须笑道：“顾百户有心了。老夫这口腹之欲，可就等着你来解馋了。”

暮色更深，河风渐凉。

篝火将熄，只余点点红光，两人谈话间竟不知不觉过了大半天。

邢隆拖着疲态在小太监搀扶下起身，意兴阑珊地摆摆手：“乏了，回吧。”

王象恒也起身相送。

顾怀抱着那冰冷的紫檀木盒，跟在众人之后，缓缓离开河滩。那柄邪刀在怀中沉甸甸的，散发出的寒意似乎已透入骨髓。

他回头望了一眼暮色中波光粼粼的河水，心中只有一个念头：人心难测啊。

况且，方才两人的言语已让顾怀有些后怕。他这个初来乍到的搅屎棍，恐怕要被他们当刀使了！

而顾怀手里的这另一把刀，就是催命符！

回到顾宅，内室茶香依旧。

姜不寒听完顾怀惊心动魄、跌宕起伏的叙述，目光落在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紫檀木盒上，久久不语。

最终，她伸出手指，并未触碰那冰冷的盒盖，只是在虚空中轻轻一点，仿佛点中了那无形缠绕的凶煞因果，幽幽叹道：

“郎君说的对。这哪里是赏赐？分明是…把你架在了风尖浪口，进退都是深渊啊。不过，这倒也可以鸡毛当令箭，就看夫君怎么弄了。”

两人边吃边聊，回顾着白天的种种。

米酒清甜，后劲却也不小。

几杯下肚，顾怀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，看着烛光下姜不寒那卸下防备后略显疲惫却更显动人的侧脸，心中压抑许久的那点旖旎心思，如同被酒气熏蒸的野草，悄然滋长。

男人么，那点心思又从小腹处燃了上来。

顾怀借着酒劲，试探性地伸出手臂，轻轻环住了姜不寒的肩膀，身体也靠了过去。他甚至做好了被一巴掌推开或者挨一记肘击的准备。

然而，预想中的抗拒并未发生。

姜不寒的身体只是微微一僵，随即竟放松下来，甚至微微侧了侧头，将额角轻轻靠在了顾怀的肩窝处。

一股淡淡的、混合着米酒甜香和她身上特有清冷气息的味道钻入顾怀的鼻端，让他心跳骤然加速。

就这样的姿势两人持续了好久，直到顾怀内心的欲望再也无法抑制。

“不寒…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，带着浓浓的醉意和情动。顾怀低下头，想要去寻找那双近在咫尺的、仿佛蒙着一层水光的唇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