就在他的唇即将触碰到那片温软时，耳边却传来了均匀而细微的呼吸声。

顾怀的动作僵住了。

他低头一看，姜不寒双目紧闭，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，呼吸平稳悠长——她竟然…睡着了？

顾怀哭笑不得，满腔的热情瞬间被浇灭了大半。他无奈地叹了口气，看着靠在自己肩上安然入睡的女子，眼神复杂。有失落，有怜惜，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暖。

他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，一手穿过她的腿弯，一手揽住她的背脊，微微用力，将她轻盈的身体打横抱了起来。

姜不寒似乎毫无察觉，只是无意识地往他怀里缩了缩，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。

顾怀抱着她，一步步走向卧房。将她轻柔地放在铺好的床上，拉过薄被仔细盖好。他站在床边，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，凝视了她安静的睡颜许久。

最终，他俯下身，在她光洁的额头上，印下一个极轻、极快的吻，如同羽毛拂过。

然后，他如同往常一样，默默地在床边地上铺开自己的被褥，躺了下去。一天奔波的劳累和酒意袭来，他很快也沉沉睡去。

黑暗中，床上“熟睡”的姜不寒，长长的睫毛，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。她放在被子下的手，悄悄攥紧了被角。

嘴角，似乎勾起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。

而墙角，那把静静躺在黑鲛鱼皮鞘中的妖刀，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，仿佛也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、满足般的嗡鸣。

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，金陵城的喧嚣已隐约可闻。

顾怀深吸一口气，紧了紧身上崭新的青色试百户常服，将那方小小的铜腰牌仔细系在腰间，迈步走向那座象征着大明留都司法暗影的森严建筑——南镇抚司衙门。

门楼高耸，飞檐斗拱在晨光中投下厚重的阴影。

门前值守的锦衣校尉眼神锐利如鹰，验过腰牌名帖，才面无表情地放行。

穿过幽深的仪门，绕过杀气腾腾的校场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皮革、尘土和淡淡血腥气的独特味道。

顾怀被小吏引至经历司，文书主管是个四十来岁的瘦削男人，姓吴，穿着洗得发白的八品文官鸂鶒补服，坐在一张堆满卷宗的条案后，眼皮都没抬一下。

顾怀递上官凭勘合和调任文书，对方只是从鼻子里“嗯”了一声。接过后，开始慢条斯理地翻看着，手指在纸页上划过，发出沙沙的轻响，仿佛在掂量这纸张的价值。

“顾…怀？宣宁侯府…行六？”吴主管终于抬眼，目光在顾怀脸上扫了一圈，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疏离。

“试百户？”他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、近乎嘲讽的弧度，仿佛在说“又一个来镀金的纨绔”。

顾怀恭敬应道：“正是卑职。”

“跟我来。”吴主管站起身，动作带着点懒洋洋的拖沓，领着顾怀穿过几条光线昏暗的回廊，来到一间名为“签押房”的屋子。

屋子里面陈设简单，几张桌子后坐着几个埋头誊写的书吏，空气里是浓重的墨臭和陈年纸张的霉味。

“填《到任状》。”吴主管丢过一张印着密密麻麻格子的桑皮纸，指了指旁边磨好的墨和毛笔。

顾怀只觉得头皮一麻。

属于“顾宴宁”的记忆里，读书写字实在稀松平常，而自己后世的毛笔字更是和鸡爪相差无二。

他硬着头皮拿起笔，蘸了墨，努力回忆着那点可怜的基本功，一笔一划地填写三代履历、籍贯、年貌特征。字写得歪歪扭扭，大小不一，墨迹还洇开了几处。

旁边一个年轻书吏瞥了一眼，没忍住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。吴主管面无表情地看着，眼神里的鄙夷更深了几分。

好不容易填完，吴主管拿起看了看，眉头紧锁，仿佛在看一份难以辨认的天书。他没说什么，只是从抽屉里拿出一方小印，“啪”的一声盖在纸上。

接着，他取过顾怀的官凭勘合，在另一本厚厚的册子上登记备案，又取出一方更大的南镇抚司经历司的铜印，用力盖了上去。

办完这些，吴主管像是完成了什么麻烦差事，扬声喊道：“贴堂官！”

一个穿着皂隶服色、脸上堆着假笑的中年胥吏应声而入，对着吴经历点头哈腰：“吴经历，您吩咐？”

“带这位新来的顾试百户，去他的廨舍，刑名四所。”吴主管挥挥手，重新坐回条案后，仿佛顾怀已不存在似的。

“顾大人，这边请，这边请！”贴堂官刘立刻换上恭敬的姿态，引着顾怀向外走去。虽然看上去他态度看似热情，但那笑容浮在面上，未达眼底。

穿过几重院落，越走越偏，空气中那股混合的怪味里，渐渐渗入了浓烈的、难以忽视的马粪气息。

最终，他们停在了衙门西北角一处极其荒僻的独立小院前。

院墙斑驳非常，墙角生着厚厚的青苔。院门半开，里面景象一览无余。

顾怀的心沉了下去。

邢房下面设立缉事所（一所），案牍所（二所），刑狱所（三所）。这个冒出来的刑名所（四所），究竟是个啥？

三间低矮的灰瓦房，墙体大片泛黄，显然是渗水所致。窗户纸几乎没几处完好的，破洞处都用粗糙的木片钉着补丁。

院中一棵巨大的老槐树，枝叶繁茂，将本就不多的光线几乎遮蔽殆尽，整个小院终年笼罩在阴冷潮湿之中。

浓烈的霉味和马厩飘来的臭味在这里混合发酵，直冲鼻腔。

走进正中的屋子，一股更刺鼻的尘土和朽木气息扑面而来。所谓的公案，是一张掉漆严重、还缺了一条腿的榆木桌子。

旁边一张榆木圈椅，扶手处虫蛀的孔洞清晰可见。靠墙立着几个歪歪扭扭的竹制档案架，上面堆满了落满灰尘、边角卷曲甚至能看到虫蛀痕迹的卷宗。

墙角更是随意堆放着几根锈迹斑斑、带着暗褐色可疑污渍的铁锁链和几根刑杖，如同被遗弃的垃圾。

“顾大人，您看…地方是偏了点，旧了点，但胜在清净！”贴堂官刘搓着手，干笑道，眼神却在顾怀脸上瞟来瞟去，似乎在观察这位“侯门贵子”的反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