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怀没再说话，只是目光扫过这破败的景象，心里已凉了大半。

这时，几个人影也陆续出现在门口和院子里。对于四所新任上司的身份，众人当然早已知晓了。

一个穿着半旧青色吏服、尖嘴猴腮的中年人缓步走来，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假笑，他对着顾怀随意拱了拱手：“小的陈墨，司吏，见过顾大人。以后案牍文书上的事，您尽管吩咐。”

话说的虽如此漂亮，但那双眼睛却滴溜溜乱转，透着一股子中年人的油滑。

一个身材魁梧、满脸横肉、抱着双臂的壮汉靠在门框上，斜睨着顾怀，嘴角咧开一个毫不掩饰的讥诮笑容，声音洪亮：“顾大人！小的张猛，小小总旗，不太懂礼数，您有事喊我就成。”

这话听上去就没什么好的，那欠揍的模样挑衅意味十足。

而院子里的石墩上，此时坐着一个沉默的身影。

他看起来四十多岁，一条腿不自然地蜷着，裤管空荡。他正用一块油布，专注地擦拭着一把旧腰刀的刀身，对顾怀的到来恍若未闻，只在顾怀目光扫过他时，才抬起眼皮，浑浊的目光在顾怀脸上停留了一瞬，带着审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沧桑，随即又低下头去。

“大人好，我是赵砚，以后叫我瘸子就成。”

还有三个老弱病残的“余丁”正分散在四周：一个歪着嘴流着哈喇子，一个眼睛浑浊只有一只眼能视，一个佝偻着背，脸色蜡黄，时不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。

“大人，我叫李肆，喊我歪嘴李就好。”

“大人，我是独眼王，王硕。”

“大…人…，我…叫许…宁…，咳…咳…，喊我痨病…许…”

他们象征性地拿着扫帚在院子里划拉，弄起更大的灰尘。

顾怀看着眼前这幅“群英荟萃”图，心中了然。

这是下马威，也是现实，他脸上没什么表情，似乎对这破败的环境和下属的怠慢毫不在意。人家每个卫所都有数十人的编制，虽然吃空饷的肯定有，但满打满算三四十人是有的。

但自己的这个所谓的四所，看上去只有这些老弱病残。

就在贴堂官刘和陈墨以为这位少爷要发火或者沮丧时，顾怀忽然动了。

他慢条斯理地解下了腰间佩着的、那把刑公公所赠的妖刀。

刀鞘裹着黑鲛鱼皮，装饰着诡异的暗金纹路，本身就透着不凡的凶戾之气。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来，连擦刀的赵瘸子也停下了动作。

顾怀缓缓拔刀出鞘！

“噌——！”

一声清越却带着森然寒意的龙吟响彻小院！

刀身狭长，弧度优美，在昏暗的光线下流动着一泓秋水般的冷光，刃口处似乎有暗红色的血线隐现。

一股无形的、令人心悸的锋锐和冰冷气息瞬间弥漫开来，让院中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分。

张猛脸上的讥笑僵住了，陈墨的假笑凝固了，连赵瘸子浑浊的眼中也闪过一丝精光！

这厮…不会拿刀砍人吧？

顾怀没看任何人，仿佛在自言自语，又仿佛在请教，声音带着点“真诚”的困惑：

“诸位，这刀…是好刀吧？可本官是个粗人，不太懂这些金贵物件的保养。你们说，这刀…要是生锈了可怎么办？请诸位不要多疑，我真的只是好奇，若这倭刀生锈了可咋办？”

他一边说，一边用手指轻轻拂过冰冷光滑的刀身，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情人的肌肤。

院内一片死寂，所有人都愣住了。

张猛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，陈墨眼珠子差点掉出来，赵砚握刀的手紧了紧，连咳嗽的痨病陈都忘了咳。

他们以为顾怀拔刀是要立威，是要震慑，甚至是要装模作样的砍人泄愤！结果…这厮居然是在请教怎么保养刀？还一副很苦恼的样子？

一股荒诞感和强烈的鄙夷瞬间涌上众人心头。

果然是绣花枕头！侯府的草包！连刀都不会养！

短暂的沉默后，抱着看笑话的心态，歪嘴李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：“磨…磨刀…油…”

顾怀仿佛恍然大悟，立刻看向歪嘴李，脸上露出“感激”的笑容：“哦！对！磨刀油！这位兄弟提醒得好！谢了！”

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，随即，脸上的“困惑”和“感激”瞬间消失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头发冷的平静。

顾怀目光缓缓扫过院内每一张脸，声音不高，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：

“是啊，可不能生锈了。邢公公昨日赠刀时，殷殷嘱托，要本官持此利器，为陛下、为朝廷多出力，肃清奸邪，整饬法纪。这刀若在本官手上生了锈…”他顿了顿，嘴角勾起一抹极淡、却冰冷刺骨的弧度，“那本官，岂不是辜负了刑公公的一片苦心？岂不是…愧对皇恩？！”

“邢公公”三个字，如同一道惊雷，狠狠劈在院内每一个人的天灵盖上！贴堂官刘脸上的假笑瞬间冻结，冷汗“唰”地就下来了。

陈墨的油滑僵在脸上，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。

张猛抱着的手臂猛地放下，脸上的横肉剧烈抖动，之前的桀骜不驯被一种巨大的惊骇取代。

赵瘸子擦刀的手彻底停住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顾怀手中的倭刀，又猛地看向顾怀那张平静的脸。

连咳嗽的痨病许都捂住了嘴，瞪大了那只独眼。

守备太监邢公公！金陵城某种程度上来说真正的天！

他…他竟然在顾怀到任前一天，亲自接见，还赐下了如此一看就非凡品的凶刀？！这哪是什么被放逐的侯府弃子？这分明是…是邢公公放进南镇抚司的一条过江猛龙啊！

虽然这样赤裸裸的示威看上去没有技术含量，但至少管用！

所有人心中的轻视、怠慢、甚至算计，在这一刻被碾得粉碎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后怕。

顾怀仿佛没看到众人剧变的脸色，自顾自地将雷切缓缓归入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鲛鱼皮鞘中，发出“咔哒”一声轻响，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尖上。

他抬眼，目光再次扫过噤若寒蝉的众人，脸上恢复了初来时的平静，甚至带着点温和的笑意：

“好了，地方也看过了，人也认得了。以后同衙为官，还望诸位…多多帮衬。”顾怀特意在“帮衬”二字上加了重音。

院内一片死寂，落针可闻。

只有马厩那边隐约传来几声马匹的响鼻，和老槐树叶在阴冷微风中的沙沙声。

顾怀心中雪亮，这南镇抚司的腌臜地里真正的风波，此刻才将将拉开帷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