绝望就像深坑底部的苔藓，湿冷黏腻地爬满了顾怀的四肢百骸。

白日里，头顶那小窗透进来的阳光如同烧红的烙铁，无情地炙烤着他干裂的嘴唇和空瘪的肠胃，喉咙里火烧火燎，每一次吞咽都像咽下碎玻璃。

而每当夜幕降临，月光惨白地渗入，深坑便成了活生生的炼狱！

“嗬嗬…嗬……”

“砰！砰！砰！”

“咯…咯咯……”

它们浑浊灰白的眼睛死死盯着顾怀所在的笼子，干枯腐烂的手臂伸出铁栏缝隙，徒劳地抓挠着空气，发出令人头皮炸裂的刮擦声。那是对鲜活血肉最原始、最疯狂的渴望！

顾怀蜷缩在铁笼最远离它们的角落，用尽最后的力气死死抵住冰冷的铁条，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。精神在极度饥饿、脱水、恐惧和噪音的轮番轰炸下，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。

他无数次想用头撞向铁笼，结束这荒谬绝伦、生不如死的折磨。

为了转移注意力，也为了应对小姜氏那可怕的洞察力，他拼命在属于“顾宴宁”的破碎记忆里翻找，试图模仿那个原主的言行举止。然而，随着记忆碎片逐渐拼凑清晰，顾怀的心彻底凉了半截。

骄奢淫逸，横行霸道！这就是个人渣啊！

仗着侯府庶子的身份和宣宁侯对其母亲那点微薄的愧疚，顾宴宁在京城的名声简直臭不可闻！斗鸡走狗、流连花街柳巷、聚众赌博、欺压良善……真可谓劣迹斑斑，罄竹难书！

甚至还因为强抢民女差点闹出人命，被苦主告到顺天府。事情闹大后，连深居宫中的万历皇帝都略有耳闻，在一次庆典的晚膳上不点名地斥责过宣宁侯“教子无方”！

顾怀简直想骂娘。

自己怎么就摊上这么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宿主？！这开局难度简直是地狱级！

等等……小姜氏……他混乱的思绪猛地一顿。记忆碎片里，关于新婚妻子的部分很少，只记得她进门时那低垂的眉眼和单薄的身影和洞房时拔刀的决绝。

但姜家……姜家是南京城的清流文官，家风严谨。这样的家族，怎么会把女儿嫁给顾宴宁这种声名狼藉的纨绔？

另一个模糊的记忆碎片浮现：似乎是顾宴宁酒后得意洋洋地跟狐朋狗友吹嘘，说姜家那个继室主母如何“识相”，为了巴结侯府，也为了打压死去小妾留下的、碍眼的庶女，这才托人来说了这门亲事。

而当时的自己也是看过了媒婆的画像，对其惊为天人，这才鬼迷日眼。而对方口中真正的姜家嫡女，自然是要留着攀更高的枝儿……

原来如此！顾怀恍然大悟，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滋味。难怪小姜氏看他的眼神，除了冰冷和审视，深处还藏着一种近乎刻骨的漠然和……厌恶？她嫁过来，本身就是一场被后宅倾轧裹挟的悲剧。

她对“死而复生”的丈夫毫无温情，甚至急于毁灭，似乎也……没那么难以理解了？

就在他胡思乱想，精神在崩溃边缘反复横跳时，头顶深坑入口那扇厚重的铁门，再次发出了开启的声响。

这一次的脚步声，截然不同！

不再是家丁的沉重，也不是小姜氏的轻缓。那是数人齐整、刻意放轻却依旧带着金属铿锵质感的步伐，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的心尖上，透着一种冰冷的、毫无生气的肃杀！

顾怀下意识地抬起头，刺目的阳光被几个高大的身影挡住。

逆光中，他看不清来人的脸，只看到他们全身包裹在一种哑光的、仿佛能吸收光线的漆黑布料里。

头上戴着同样漆黑的、只露出眼睛的金属面具，宽大的斗笠遮住了肩颈。肩膀附近垂黑色披肩——那披肩在阳光下泛着奇异的银光，细看之下，竟是用极细的银丝密密麻麻编织成的整篇《金刚经》！

腰间三把武器一个布囊，长刀与短刀并列，刀鞘古朴无华，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血腥气，然后是一把袖珍的手弩。最扎眼的，是每个人腰间都挂着一个鼓鼓囊囊的、颜色暗沉如凝固血液的红色布袋。

龙台！

这个名词如同惊雷般在顾怀濒临崩溃的脑海里炸响！属于顾宴宁记忆深处最恐惧的片段瞬间被激活！

这是隶属于锦衣卫，却超然于外，直接听命于皇帝的特殊机构！成立于嘉靖二十年，专门处理那些被“恶鬼”侵染、无法公之于众的恐怖事件！他们是活人禁区，是行走的死亡！所到之处，寸草不留！

他们拥有杀无赦的无上特权！

恐惧瞬间攫住了顾怀的心脏，比面对丧尸时强烈百倍！他猛地扑到铁笼边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喊，声音干裂沙哑，带着哭腔：

“大人！大人明鉴！我不是恶鬼！我没被感染！我还活着！我真的还活着啊！你们看！我能说话！我有神智！我不是怪物！！”

然而，回应他的，只有一片死寂。

那几个龙台的人如同没有生命的雕像，面具后的眼睛冰冷地扫视着深坑。他们的目光掠过那些白天如同死物、此刻却在铁笼里发出轻微躁动的“邻居”时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，仿佛在看一堆腐烂的木头。

为首的一人微微抬手。另外几人如同精密的机器，无声地行动起来。一人打开一个随身的黑色皮囊，抓出一把把白色的糯米和暗红色的朱砂，隔着铁笼，精准而冷漠地朝着顾怀劈头盖脸地撒了过来！

糯米和朱砂落在顾怀头上、身上、伤口上……除了让他更加狼狈，呛得咳嗽了几声，没有任何异常反应。

没有青烟，没有灼烧，没有惨叫。

龙台首领的目光似乎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瞬。然后，他做了一个手势。

哐当！

顾怀笼子上的铁锁被打开了。生的希望如同微弱却炽热的火苗，猛地窜上顾怀的心头！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出铁笼，腿软得几乎站不住，只想逃离这个地狱深坑。

然而，他刚踉跄着迈出一步，一只包裹着黑色皮革、冰冷如铁钳般的手就猛地按住了他的肩膀！巨大的力量让他毫无反抗之力，“噗通”一声被狠狠按倒在地，脸颊重重砸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！

“唔！”剧痛让他闷哼出声。

另一只手粗暴地捏住了他的下颌，强迫他张大了嘴。

一股浓烈的血腥和金属混合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。

顾怀惊恐地瞪大眼睛，看到另一名龙台成员俯下身，面具后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，正如同打量牲口口腔般，仔细检查着他的牙齿、牙龈、舌头、喉咙深处！

冰冷的金属器械伸进口腔，刮擦着内壁，带来强烈的恶心感。顾怀拼命挣扎，含糊不清地嘶喊：“唔…没有…没变黑…没溃烂…我没感染…真的没有…求求你们…”

泪水混合着泥土和朱砂，糊了顾怀满脸。此刻他的眼角余光惊恐地瞥见，另外两名龙台成员，手一直稳稳地按在腰间的长刀刀柄上，身体微微前倾，保持着随时可以拔刀斩杀的姿态！

那暗红色的布袋就在他们手边，散发着不祥的气息。

漫长的检查终于结束，按着他的手松开了。检查他口腔的龙台成员直起身，对着首领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。

整个过程中，没有任何一个龙台的人说过一个字！

首领再次抬手，所有龙台成员如同收到指令的机器，瞬间收刀入鞘，动作整齐划一，毫无声息。他们甚至没有再看顾怀一眼，转身，迈着来时那种冰冷肃杀的步伐，沉默地离开了深坑。

沉重的铁门再次关上，隔绝了阳光，也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恐怖。

深坑里只剩下顾怀瘫软在冰冷的地上，如同被抽掉了骨头。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涌来，但精神上的巨大冲击和极度的饥饿脱水，终于压垮了他紧绷到极限的神经。

在彻底失去意识前，他仿佛听到头顶铁门又开了一次，传来奶娘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杂乱的脚步声。

接着，他感觉自己被几双手小心翼翼地抬了起来，离开了那冰冷刺骨、充满死亡气息的坑底。身体陷入一片久违的、令人落泪的柔软……

然后黑暗彻底吞噬了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