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 粥!
第4章 粥!
豆子沉入锅底,无声无息,只有水纹微微扩散。
锅里的水在烈日的暴晒下很快翻滚起来,浑浊的水泡裹挟着干瘪的豆子上下沉浮,散发出一股淡淡的、近乎于尘土般的豆腥味。
豆子在浑浊的沸水中沉浮翻滚,那股子尘土混着陈年豆腥的气味弥漫开来,在死寂的空气中异常清晰。
这气味,平日或许只是畜生饲料的标识,此刻却像一根无形的钩子,牢牢勾住了所有村民空瘪的胃袋。
几十道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,紧紧钉在锅中那几十颗干瘪扭曲的陈豆上,每一次水泡的破裂都牵动着他们脆弱的神经。
空气仿佛凝固了,只剩下柴火噼啪燃烧的微响和锅底滚水沉闷的咕嘟声,以及一片粗重压抑的喘息。
张九宁站在祭坛前,背对着这数十道充满渴望、怀疑与最后一线希冀的目光,冷汗悄然浸透了破旧的道袍内衬。
虽然此时脑中的感觉明白的告诉他,只要他想,就能够将白粥和咸菜投放到沸腾的大锅当中。
但是,事到临头,张九宁还是免不了紧张的情绪!
毕竟在此前,他从未测试过这项能力。
万一,脑中的感觉,只是自己产生的幻觉呢?
但是下一刻,张九宁眼中的迟疑便变成了坚定!
罢了,若是假的,凭借自己这连个身份都没有的流民,恐怕也很难在这乱世当中活下去。
尝试可能死,不尝试一定死,反正都可能死,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?
他深吸一口气,强压下喉咙的干涩和指尖的颤抖,霍然转身,面向那尊空洞的黄土神像以及下方麻木而绝望的村民。
脸上的尘土汗水掩盖了瞬间的苍白,他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深邃而平静,带着一丝沟通天地的庄重。
“天地无极,道法自然!”
他的声音陡然拔高,但仍不可避免的带着一丝喑哑,在空旷龟裂的田野间回荡:
“太平玄妙,借物显形,告幽明,通仓禀!”
话音未落,他宽大的袍袖猛地朝着祭坛后的破铁锅方向一挥!
奇迹,悄然发生。
锅中原本浑浊、翻滚着零星干瘪豆子与杂质的沸水,在瞬间改变了质地和颜色!
那浑浊的水色,眨眼间被一种纯净、柔和的乳白色所替代。
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升,迅速填满了破铁锅的大半。
翻腾的液体不再是清汤寡水,而是变得无比浓稠、顺滑。
无数饱满圆润的米粒在浓稠的汤水中翻涌、舒展,散发出前所未有的、温暖而踏实的谷物香气!
这香气是如此纯粹、如此诱人,瞬间压过了之前弥漫的豆腥与尘土味。
这是……粥!
只有贵人们才能喝的粥!
整个过程快如闪电,却又无比真实。
锅中再不见半点浑浊水色,只剩下满满一大锅热气腾腾、粘稠喷香的白米粥,以及沉淀其间的些许咸菜。
死寂。
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了喉咙,所有声音都消失了。
根娃张大了嘴,像濒死的鱼,却发不出一丝声音。
老村长浑浊的眼睛瞪得如同铜铃,死死盯着那锅粥,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因极度的震惊和困惑而僵住。
这,还是那放了不知多久的陈豆煮出来的东西吗?
是幻觉?
还是自己其实已经死了,去了那劳什子西方极乐世界?
不然,自己的眼前怎么可能出现一锅白粥?
围绕祭坛的所有村民,他们的眼睛不再空洞,而是瞬间被难以置信所填满。
数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那口破锅,粘稠的白粥在阳光下反射着诱人的光泽,香气如同无数只手,紧紧地攥住了他们饥饿到麻木的肠胃。
但是没人动,没人敢动!
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,只有铁锅底下微弱的柴火发出最后几声噼啪,粥汤滚沸的咕噜声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。
狂喜的萌芽瞬间在每个人的胸腔中炸开,像无数颗火星迸射,然而这狂喜却是在瞬间被一种说不清的恐惧取代。
怕!
他们怕!
怕眼前这一幕,只是被日头晒晕了头脑、被饥饿逼疯了所产生的幻影。
怕那锅里让人疯狂吞咽口水的米香,只是嘲弄他们最后希望的泡影!
怕只要一眨眼,一挪步,那浓稠的白粥就会瞬间变回浑浊的煮着陈豆的汤水!
这突如其来的道法,超出了他们最荒诞的想象。
他们曾虔诚叩拜黄土神像,所求不过是几滴渺茫的雨水,几颗救命的豆麦。
而现在,一个陌生的、自称太平道的道士,竟用他们视为命根子的最后一点陈豆,引来了这样一锅米粥?!
张宝和张梁兄弟的反应最为剧烈。
他们离锅不过几步之遥,身为习武之人,本能告诉他们眼前之物无比真实!
但是,怎么可能!
真有人,能够凭借几十粒陈豆,便变出这白花花的白粥?
张宝脸上的刀疤都在抽搐,一双虎目死死瞪着锅里的白粥。
如此神迹,即便是他们一向视若神明的大哥,也不可能办到!
在一片死寂和无数道恐惧与渴望交织的视线中心,张九宁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地狂跳。
成功投放的狂喜只持续了一刹那,旋即便被更深的警惕取代。
他成功了!
白粥和咸菜真的出现了!
他感觉到自己与那锅粥之间存在着一丝微妙的联系,仿佛只要他想,还能继续添加!
但眼下最关键的,还是自己所施展道法的下一步!
他看着眼前一群被巨大的惊喜震慑到连呼吸都忘了的灾民,知道必须打破这脆弱的平衡。
张九宁缓缓站直身体,轻轻拂了拂道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,脸上努力维持着那份庄重和淡然,仿佛刚才的惊天变化,对他而言不过是信手为之的小把戏。
他转向仿佛仍在石化状态的老村长,用一种刻意调整过的、带着一丝空灵缥缈意味的声调开口,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气:
“老丈,诚心所致,道法可通。”
“天虽绝雨路,仓禀玄门开。此引粟通玄粥,便是太平道法护佑信众的微末之示。”
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因震撼和惊惧而一动不敢动的村民,语气仿佛在陈述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:
“诸位既已见道法显化,为何不上前取此天赐之食,以慰饥肠?”
“此乃应尔等诚心而来,自当福泽共沾,岂是虚妄?莫非……”
他故意微微一顿,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:
“尔等以为,眼前所见为幻梦一场?”
“道法在前,福泽当前,何疑之有?”
话音落下,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瞥向那锅浓稠滚烫、香气四溢的白米粥。
而那沉甸甸的、无比真实的存在感,就是他话语最有力的佐证。
这话语,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,终于激起了第一圈涟漪。
老村长张轩贤猛地哆嗦了一下,浑浊的老眼中爆射出一丝挣扎和决断。
他站在最前面,距离那口破锅仅有几步之遥。
目光死死钉在那纯白粘稠的米粥上,张轩贤的喉结徒劳地滚动着,干涸的咽喉却连一丝唾液也分泌不出来。
浑浊的老眼深处,是几乎满满的不可置信!
是真的吗?
道法能变出白粥?
简直是荒谬绝伦!
先前,他也只不过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,反正即便是假的,煮熟的陈豆也可以被他们吃掉。
但是眼下他看到了什么?
一锅凭空出现的白粥!
大半辈子不信鬼神的倔强在他心中咆哮,可鼻尖缠绕的米香是那样真实,锅里实实在在出现的白粥,就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!
在眼下的大灾之中,此刻锅里的白粥,比金子还要珍贵!
“莫不是,这道人用了什么障眼妖法……”兴奋混杂着患得患失,像冰冷的蛇缠绕而上。
毕竟,那混杂着沙土碎壳的豆子,却变成了他这辈子都没亲眼见过几次的上等白粥,简直不可思议!
“但万一是真的呢?”
“那豆子,即便煮熟熬烂,也绝变不成这般模样!”
“这道人身上的笃定,不像作假,就算他真要害我们,又何须如此大费周章?”
他的目光不由自主扫向身后,那些熟悉而绝望的面孔。
根娃大张着嘴,眼里的渴望几乎要滴出来。
那个饿得脱了相的婆娘,正死死抓住旁边皮包骨孩子的肩膀,指甲都陷进了肉里。
几十条命,悬在那一缕热气上。
他想起自己拍板拿出最后存豆时那份破釜沉舟的决绝,现在,到了验证结果的时候了。
张轩贤猛地闭上眼,深深吸了一口带着粥香和泥土焦糊味的空气。
再睁眼时,那双浑浊老眼里,只剩下坚定!
他沉重的缓缓迈向那口破锅,每一步都像踏在自己的心尖上。
人群的呼吸瞬间屏住,几十道目光凝固在他佝偻的背影上,仿佛要将这身影烧穿。
他走到锅边,伸出那双布满老茧、微微颤抖的手。
粥汤粘稠温热的气息扑在他的脸上,他探出枯瘦的食指,在所有人的注视下,狠狠戳进了锅里翻滚的、浓稠滚烫的白粥中!
滋!
一声细微的轻响,是皮肉接触滚烫粘稠食物的声音!
没有消失!
没有变回浑浊的豆水!
指尖传来的是无比真实的、粘稠温热的触感!
同时,一股难以言喻的钻心灼痛沿着指尖传来!
但那痛感,此刻却让张轩贤情不自禁的咧开了嘴!
张轩贤将沾满了粘稠米粥的手指抽出,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塞进了自己干裂出血的口中!
死寂被彻底打破。
“唔!!”
一声压抑到极致、又骤然爆发的、分不清是痛苦还是狂喜的呜咽,从老村长的喉咙深处迸发出来!
他的身体剧烈的、无法控制的痉挛起来。
那滚烫滚烫的粥甫一接触到干涸的舌、火烧一般的喉咙,就引发了剧烈的痛楚。
然而,那纯粹的、意味着生机的谷香,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咸菜味,瞬间如狂潮般淹没了所有感官!
烫!
痛!
但……
这特娘的是粥!
是能活命的粮食!
张轩贤浑浊的泪水唰的一下涌了出来,混合着嘴边的米粥痕迹,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老脸滚落。
村里的人,有救了!
他猛的转过身,面对着呆若木鸡的村民和同样震惊的张宝张梁兄弟,脸上是泪水纵横的狂喜,嘴唇哆嗦着,说出了此刻村民们最想听到的话:
“这,是粥!”
轰!
求生的本能、饥饿到极点的疯狂、被压抑许久的绝望瞬间转化为狂喜的洪流!
那根绷紧到极致的弦,彻底断了!
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根娃,他像一头小狼崽子,爆发出惊人的力量,尖叫着扑向铁锅!
众人眼中的麻木彻底消失,数十道身影如同嗅到血腥的饿狼,化作一股汹涌奔腾的人流,争先恐后地冲向那口破锅!
老村长那声嘶哑却振聋发聩的这是粥,如同点燃火药桶的最后一点火星。
人群那压抑到极致的麻木与绝望,在浓烈米香的催化下,瞬间转化为滔天的狂喜与对生存本能的疯狂!
“粥!真的是粥!”
“天爷爷嘞!活命的粥啊!”
人群爆发出混乱的哭喊和嘶吼,几十道枯瘦如柴的身影如同决堤的洪水,带着一股混杂着尘土、汗臭和绝处逢生喜悦的腥风,轰然涌向祭坛前的破铁锅!
然而,狂喜与饥饿并未完全冲垮村民最后的理智。
多年乡邻的情谊和老村长残存的威望,在生死时刻,维系着一丝脆弱的秩序。
张轩贤看着扑来的村民,忍着指尖的灼痛和眩晕感,用尽全身力气嘶吼:
“莫乱!莫抢!莫挤翻了锅!”
他的话在最初的混乱浪潮中显得有些微弱,但几个同样上了年纪的老人本能地听从了他的呼唤。
毕竟他们知道,要是一不小心打翻了锅,眼前的希望就会变成更深的绝望!
“听村长的,排队!”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声音嘶哑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。
“根娃,带娃娃们、妇人们先来,壮年的后头去!”另一个老者对着冲在最前面的根娃喊道。
根娃刚伸出手想舀粥,被这一喊,动作顿时顿住了。
他急切地回头看向身后紧跟着、眼珠子都饿绿了的半大小子们,又看向更远处几个抱着饿得哇哇直哭婴儿的妇人。
黝黑的小脸上写满了挣扎,但却又猛的收回手,红着眼吼道:“让娃娃和婆姨先!谁也不许抢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