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 冰暴
第3章 冰暴
雪粒子刮在脸上像针扎。
陈山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队伍,翻毛羊皮袄的汗馊味直往鼻子里钻。前方络腮胡汉子佝偻着腰,在齐膝深的积雪里趟出蜿蜒的沟壑,活像头开道的牤牛。他自称赵铁骝,抗联第七支队的火头军兼郎中。
“喘得跟破风箱似的!”赵铁骝突然停步,熊掌似的大手拍在陈山背上,“腿肚子转筋了?”
陈山摇头,目光却黏在苍耳身上。幼虎被裹在赵铁骝的皮袄襟里,只露出个毛茸茸的脑袋,尾根糊着层暗红的药泥,琥珀色瞳孔蒙着层水雾。
“死不了!”赵铁骝解开襟口,苍耳立刻挣扎着探爪够向陈山,“腐肉烧干净了,再敷三回生肌散就能跑跳——要是没冻成冰坨的话。”他抬眼望向黑黢黢的沟壑,风卷着雪沫在嶙峋的怪石间尖啸,“这鬼地方叫黑瞎子沟,去年冬天折了支队十二个弟兄。”
最后半句被风撕碎。陈山顺着他的视线望去,两侧崖壁如斧劈刀削,冰瀑从百丈高的断崖垂落,凝固的浪涛在月色下泛着幽蓝的寒光。沟底散落着房屋大小的冰块,像巨兽啃剩的骨骸。
“低头!”
赵铁骝猛地将陈山按倒在雪窝里。前方探路的瘦高个“鹞子”打出手势——三指并拢划过咽喉。整个小队瞬间散入冰棱阴影,五支步枪悄无声息地探出。陈山屏息贴住冰面,寒意穿透羊皮袄刺进骨髓。
马蹄声混着日语吆喝从沟口传来。
三十多人的日军马队逶迤而入,马鼻子喷出的白气连成一片雾帐。领头少佐的鼻梁伤疤在月光下格外狰狞,正是屠灭陈家沟的恶魔!他身侧跟着个穿狐裘的胖子,圆脸在寒风中油汗涔涔,竟是王家货栈王掌柜!
“太君,抗联肯定躲在冰瀑后面!”王掌柜谄笑着指向沟底,“去年杨靖宇的人就在那儿...”
少佐的军刀突然抵住他咽喉:“你的,带错路就喂狼青犬!”
王掌柜膝窝一软,扑通跪进雪里:“千真万确!赵铁骝那伙人专走这...”
苍耳在赵铁骝怀里发出威胁的低吼。陈山指甲抠进冰缝,账册上“售出砒霜五斤”的血字灼烧着视网膜。赵铁骝却纹丝不动,唯有腮帮咬肌坟起如卵石。
马队行至沟心时,变故骤生!
一匹战马突然踏碎浮冰,嘶鸣着陷进冰窟。后方军马受惊乱窜,将两个日本兵甩下鞍鞯。少佐勒马怒喝,混乱中没人注意崖顶坠落的雪粉——鹞子正用刺刀撬动支在断冰下的松木杠!
嘎吱...
令人牙酸的断裂声淹没在风吼中。十丈高的冰檐猛然倾斜,千百根冰锥暴雨般倾泻而下!两个日本兵瞬间被钉成血葫芦,战马腹腔插满冰棱,肠肚混着热气淌进雪地。
“敌袭!”少佐翻滚下马,军刀劈飞袭向面门的冰锥。
枪声炸响了。
莫辛纳甘的脆响在冰壁间来回碰撞,子弹凿在岩石上迸出火星。陈山瞄准个扑向冰窟的日本兵扣动扳机,后坐力撞得肩胛生疼。那兵浑身一震,栽倒时怀里的炸药包滚落冰面——他们想炸塌冰瀑!
“压住爆破手!”赵铁骝的吼声被爆炸声吞没。
轰隆!
左侧冰瀑应声崩塌。万吨坚冰咆哮着砸落,沟底腾起蘑菇状的雪雾。陈山被气浪掀飞,后脑重重磕在冰岩上。眩晕中他看见王掌柜连滚爬爬扑向少佐,肥手指向抗联藏身的冰台:“那边!赵铁骝在...”
砰!
王掌柜眉心突然绽开血洞,圆脸上的惊愕永远凝固。百步外,赵铁骝的短枪枪口青烟未散。少佐趁机滚进死马背后,厉声嘶吼:“掷弹筒!”
嗵!嗵!
两发炮弹尖啸着砸向冰台。陈山被鹞子扑倒的瞬间,灼热气浪裹着碎冰从头顶掠过。惨叫声刺破耳膜——两个抗联战士被弹片拦腰斩断,热气腾腾的脏器泼洒在冰面上,瞬间冻成僵硬的肉块。
“老六!疤脸!”赵铁骝目眦欲裂,操起阵亡战友的步枪疯狂射击。
日军机枪响了。九二式重机枪喷吐着火舌,子弹凿得冰屑纷飞。抗联被压制在冰台死角,鹞子刚探头就被子弹掀飞半只耳朵,血糊了半边脸。
陈山蜷在冰凹里填弹,手指冻得不听使唤。苍耳突然挣脱皮袄蹿到他肩头,幼虎的鼻翼急促翕动,前爪焦躁地抓挠左侧冰壁。陈山顺着方向望去,心脏骤然停跳——三个日本兵正沿冰裂缝向上攀爬,刺刀在月色下泛着幽蓝!
“左侧!”陈山嘶吼着抬枪点射。
攀在最前的日本兵惨叫着坠崖。另两个鬼子猛缩回裂缝,掷弹筒却从岩隙伸了出来!陈山正要再射,机枪弹雨泼水般压得他抬不起头。
苍耳化作一道金影扑出。
幼虎瘸着后腿在弹雨中腾挪,冰面留下点点血梅。它闪电般跃上掷弹筒,乳牙狠咬炮兵手腕!惨叫声中掷弹筒歪斜,炮弹轰在冰壁上方,崩塌的冰块将两个日本兵活埋。
“好虎崽子!”赵铁骝趁机甩出手榴弹。爆炸将机枪撕成废铁,日军火力骤减。
鹞子突然指着沟口:“叔!鬼子援兵!”
雪尘腾起处,土黄色洪流正涌入狭沟。少佐的狂笑声刺破风雪:“抓活的!我要剥虎皮!”
抗联残存的三人被逼到绝壁下。赵铁骝打光最后一颗子弹,反手抽出别在腰后的伐木斧。鹞子折断刺刀绑在木棍上,喘息像破风箱。陈山将苍耳塞回怀中,幼虎滚烫的舌头舔过他结冰的下巴。
“学生娃。”赵铁骝突然咧嘴,露出被烟叶熏黑的牙,“怕不?”
陈山握紧发烫的枪管:“怕。”
“怕就对了!”斧刃在冰面上刮出火星,“记住喽,咽气前也得咬下倭寇二两肉!”
日军刺刀组成的光网缓缓逼近。少佐的军靴踩过王掌柜僵硬的胖脸,刀尖指向陈山:“那个驯虎的...”
轰隆隆——!
大地猛然震颤!比炮弹猛烈十倍的轰鸣从地心传来,两侧冰崖发出巨龙苏醒般的呻吟。所有日军惊恐抬头,只见百丈高的冰瀑顶端,雪尘如海啸般翻涌而下!
“雪崩!”少佐的嘶吼变调成惨叫。
白色死神席卷沟壑。陈山最后看见的画面,是少佐被万吨冰雪吞没的刹那,那道鼻梁伤疤在雪幕中一闪而灭。巨浪拍来的瞬间,赵铁骝将他猛按进壁底的冰洞,伐木斧卡死洞口!
黑暗。
冰洞在挤压中吱嘎作响,陈山耳鼻溢血,怀里的苍耳发出幼猫般的哀鸣。不知过了多久,震动渐息,冰隙透进微弱的蓝光。他踹开变形的斧头爬出洞口,心脏骤停——
整条黑瞎子沟被填平成雪原。
冰瀑消失了,日军马队消失了,连那两具抗联烈士的残躯都深埋雪下。唯有半截膏药旗斜插在雪坡上,像招魂的幡。
“赵叔!鹞子哥!”陈山的呼喊撞在冰壁上,荡回空洞的回音。
雪堆里突然探出只血手!
陈山连滚爬爬刨开积雪。鹞子仰面躺在冰窟里,左腿膝盖以下血肉模糊,断骨刺破翻毛皮裤露在寒风里。他身下压着昏迷的赵铁骝,络腮胡结满冰碴,后背插着巴掌大的冰片。
“电台...”鹞子哆嗦着指向赵铁骝怀里。
陈山摸出个铁匣子,绿漆外壳摔得坑洼,旋钮旁铸着日文“九四式”。鹞子眼中迸出亮光:“快...接替频率...呼叫杨司令...”
陈山茫然转动旋钮。鹞子喘息着口述密码:“先调...三千四百千周...等蜂鸣三短...”
呜——!
苍耳突然发出凄厉警报。陈山猛回头,见三十丈外的雪坡正在蠕动!少佐血葫芦般从雪堆里挣出,军刀早已不见,右手却死死攥着王八盒子!
子弹打在冰窟沿上,碎冰溅了陈山满脸。鹞子咬牙翻坐起来,将断腿架在冰台上:“给我...步枪...”
“你腿断了!”
“填弹!”鹞子眼中血丝暴突,“我教你打活靶!”
陈山颤抖着压入子弹。鹞子独眼贴上瞄准槽,冻裂的食指扣住扳机:“看准星...虚光罩住人...呼吸放慢...”
少佐踉跄扑近,王八盒子喷吐火舌。子弹凿在鹞子肩头爆开血花,他身躯剧震,准星却纹丝不动。
“风往左...抬半寸...”鹞子的声音渐弱。
砰!
莫辛纳甘的怒吼震落洞顶冰棱。少佐胸口绽开血洞,栽倒时手指还抠着扳机,子弹斜射天空惊飞寒鸦。
鹞子瘫在冰壁上,断腿的鲜血在身下洇成冰坨。陈山撕开衬衣给他包扎,布料瞬间冻成硬甲。
“学生娃...”鹞子攥住他手腕,指甲陷进皮肉,“带老赵...和电台...去野狼峪...”他喘息着咳出粉红血沫,“找着酸枣树...树洞里有...密营地图...”
怀里的九四式电台突然滋滋作响,旋钮自动跳转到某个频段。急促的日语电码如毒蛇吐信,陈山虽听不懂,却辨出句末反复出现的音节——
**ヤマモト**
(山本)
鹞子瞳孔骤然收缩:“是...屠陈家沟的鬼子部队番号...”他猛地抽搐起来,喉间发出破风箱的嗬嗬声,独眼却死死瞪向昏迷的赵铁骝:“告...告诉杨司令...王家货栈...是关东军情报...”
寒风卷走最后半句话。鹞子的头颅歪在陈山臂弯,睫毛结满霜花,仿佛只是睡去。
陈山在冰窟里刨出深坑。掩埋鹞子时,苍耳用前爪将半块冻硬的粘豆包推进坟堆——那是王寡妇家丫头给过幼虎的零食。
赵铁骝在深夜醒来。
他沉默地听完陈山的叙述,将脸埋进鹞子睡过的皮褥子,肩胛剧烈颤抖。许久,他抓起染血的伐木斧劈向冰壁,碎冰如泪雨纷飞。
“走。”赵铁骝背起电台铁匣,冰片在伤口里发出摩擦声,“野狼峪在八十里外。”
陈山将苍耳裹进怀里:“电台里说山本部队...”
“山本大雄,关东军第七师团参谋。”赵铁骝齿缝间挤出冰碴,“就是他下令用氰化钾毒杀陈家沟!”
月光掠过冰原,新坟的轮廓温柔如母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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